百补衣与富贵被
平剧里,演乞丐的穿的衣服,全是红红绿绿、东一块西一块的补丁,表示衣衫褴褛。那种戏装,叫做“百补衣”,也美其名称为“富贵衫”。在戏里的乞丐,穿起“百补衣”来又做又唱,非常好看。而且所有穿百补衣的落难公子,到后来一定是高中头名状元,然后前呼后拥、吹吹打打地衣锦荣归。
小时候的我,母亲也给我穿“百补衣”。我穿起来可就不太高兴了,尤其是去看庙戏时,真怕旁人笑我是“潘宅女状元”。因为我不是演戏,而是穿的母亲缝补过的破旧衣服,母亲也称它为“百补衣”。母亲总是说:“小孩子,越穿旧衣服越积福,将来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我生气地喊:“将来?谁知道将来呢,眼前都没新衣服穿,还管将来?”我尽管不开心,母亲仍旧是拼凑着零头布料,给我补衣服。因为我穿得实在太费,尤其是父亲从外路寄回来的夏天衣料,母亲形容它“薄得跟猪油皮似的,辰时穿了,戌时就破。”我又喜欢在树林里钻,一下子就钩好几个破洞,不补怎么行呢?
其实照今天的眼光看来,母亲补的衣服,还真有点现代艺术的味道呢。那时,她有满满两竹篓的零头布,或零头绸子,一篓是夏天的薄料子,一篓是秋冬的厚料子,都小得跟豆腐干似的,母亲称之为“布末”,是街上唯一的裁缝师傅特地留起来给她的。她把两篓“布末”当宝贝似的,放在床下,还加几粒樟脑丸,怕老鼠来做窝。
给我补衣服,在母亲来说,是牛刀小试,她的真本领是缝“富贵被”。那就是选出色泽鲜艳的漂亮零头“绸末”,别具匠心地拼成一条被面。那才真是别致好看呢。现在不是就有一种专门用小块料子拼缝床罩、靠垫、桌布等等的,称为QUILT的手工吗?母亲可谓开风气之先了。可惜粗心的我没有学,也因为穿了太多的“百补衣”,不高兴学了。
母亲总把“布末”加以分类,质地不同,厚薄各异,她都一捆捆分别扎好,做起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她时常用彩色花布,拼一条小被子,送给亲友中的初生婴儿当满月礼,祝贺宝宝长命百岁。拼缝好一条小被子,可得好多时间呢。那时乡下年轻姑娘穿得最多的蓝底白花,或白底蓝花布衫,那是乡下土布。比较富足人家的姑娘,穿旧了就换新的。母亲也会向她们要来那些旧衣服,剪成小方块或三角形,白底蓝花间隔蓝底白花,就缝成一条很好看的全新被单了。能说母亲不是艺术家吗?
我十二岁以前都跟母亲住在乡下,穿百补衣的日子最多。冬天的棉袄破了,母亲也补上一块,那都是粗针粗线,补上破布就好,逢年过节时,才在外面套上一件新罩袍。罩袍往往是大朵大朵花布的,穿破了,母亲又把它拆开,有时还小心剪下花朵来,补在一色的衣服上,格外别致。
我在美国的百货商店里,常看到一包包现代的小块花布,就是专供打补丁用的,牛仔裤的膝盖上故意补一块花布,就算是现代艺术了。可见古今中外,人的审美观念,可能是天生的,不然,原是老式农妇的母亲,怎么会有那样新鲜的设计头脑呢?
有一年,母亲花了好几个月,用最柔软漂亮的绸缎零头料,拼缝一条大大的被面。她先把一块块的料子放在一大张床单上,用针固定好,拼来拼去,比来比去,觉得不合适又拆下重拼。我真佩服她的耐心,问她是给那个新娘当嫁妆吗?她笑笑不回答。姑婆悄悄告诉我说:“你妈妈是要缝一条又软又轻的夹被,寄到北平给你爸爸过生日的。”
哦,原来母亲如此细心地金针密缝,是把一缕相思、一腔心事,都缝进这条被子中了。古人说:“水晶帘,玻璃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母亲不用彩色丝线,绣出一条鸳鸯锦被,她宁愿用千百块细细碎綷的绸缎,拼成一条她称为富贵被,伴随着她对父亲“长命百岁”的祝福,寄向千山万水的远方。那一份缠绵的情意,比古代闺中少妇的锦字回文还浓厚。又岂是我这个粗心大意的女儿所能体会得到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