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感怀——优秀散文

清明逐雨来临，尘世的空间立即紧缩为墓园，最后筑成属于你在阴世存在的居所。

想起年少时读得口舌麻木的杏花村和酒幌下的纷纷清雨，以及那些游吟之人的旅程对四月的残酷而延长的怨恨，但因为读的都是别人的心绪、易碎的典籍和佚散于灵魂之外的火纸和后人接近贪婪与无耻的祈求，而总是怠慢了清明。在你死后，在每个对于我是如此短暂的夜晚和见到你始终活着的梦里，我才真正解读了清明，而让我的感受升华的，就是势必永远纠缠清明的雨。它们肯定是你和无数离世者共同流淌的泪水，总会在这一天不约而同地、用不同于生者哭泣的方式向人间撒下你们的寒冷、孤寂和依恋。

你在世的年华被谁掠夺而去？你年青时的美丽在何年的清明为哪个离世的人点缀过一个女人应有的韵致？爱情和你亲手栽种的、而今仍然在栽种和生长的亲情，预支给了你的何种风景和唯美的享受？你抵达生命最初的彼岸和港口，你是否已经预言过你未来的房屋、床榻和一条危险的路？吝啬、荒唐和残忍造就了生活，而你造就了你的生存空间，多少年过去，这个空间已经消失，在世时的你，怎么就让它成为你的桎梏，甚至连你的仁慈也被人装进了他们的圈套？

没有谁能回答我，只有你在我开始凝眸的清明，以冷雨作为回答，而我仍然以在世者的奔波和忙累重复着你的人生图像和路径，而我得到了满头的冷雨，吞下了满嘴的凄凉，却始终无法以确定的方式感受到你的应答。

清明饱受了诗歌和火纸的欺瞒，饱含着尘事纷扰的苦涩和新芽嫩叶做作的娇态一同组合的习惯性景象，饱享着子女和更遥远的子孙们稀里哗啦的踏青般的叫嚷和一些企图以歧义繁多的汉字写在火光里摊开的信笺上的消息，忍耐着灰暗的春天和隐晦的天气所带来的太息和责难。清明这一天，毫无疑问地成为一个虔诚的行为、闪烁的耻辱、对死亡又一轮的误会和自作聪慧的慰疗。它瑟缩在酒之外，在挽帐和火纸之外，守着这最后一块荒芜的坡地，它惊惧这个连结人世最后的驿站，会在这一天再次被掠走。

你活过了在世的卑微和悲苦、幸福的奢望和清贫的嘲弄，它们互为玩笑，互为仇视，互为彼此，却无以确立因果关系。你熬过了阴世无人相伴阳世无人追忆的日月，显影于清明，到达了无人企及的终点，生者终于肯在这一天想起你来，而你最终收获到的，是劣质的烧酒、黑暗的灰烬、竹棍凝固着的红烛和无数永不能照彻生死和爱恨的词句。你已经满足，如同在这一天再次莅临你在世的芳华和那间老屋，其实你只看一眼，你只要看一眼，你就明白了你永别在世的尘埃和脸孔，是多么值得。

我是清明的看客，就像当年在一具棺椁里看你长眠的神态和业已飘向上帝、到上帝那儿去述职的情形一样，除了恸哭，我只有观望了。而你是清明的直接参与者，就像当年你用在世的勇气和坚韧参与我们在世的童年、少年和成人的所有日子。而今我坐在城市的一个角落，看清明飘然而至，又远离我的灵魂，而你，除了默默地流着泪水，是否已经无望地感觉到了你内心的块垒也轰然坍塌？

我已经没任何节日可言，无任何人事可奢求，无任何欲望可追索，连生日也随你而去，连同我的姓名、性别和已至的成长和未至的成熟，它们带来了你在世的劳作和稀有的财富。你呢？你还有节日，还有生日，还有那些本属于你的情义、报答、宽容和你急躁的脾气？彼时，世事下载了你，传承着你女性的才华和能耐，在泥尘中破裂出了生命，让独立的你获得了笑声和烦恼；此时，世间排列的阴晴圆缺和为生存而羁押的脸色，把所有的岁月结晶为清明，编排成人世唯一的节日。现在，这个日子终于为你我共有，雨水是我们共有的祝福、体贴和绝望。

谁在乎自己的感受而将在世的你丢弃，如今丢弃自己在世的感受而痛悔忽视你的一切行为？谁看穿了阴霾里隐蔽着的未来的缩影，将自己引向已经衰竭的使命，连未曾启封过的智慧，也提前支取？

清明抽着香烟独自坐在一株树下；清明只赢取了一个短暂的相见，而更多的淡漠和忘怀，正从清明的背后源源而至；清明里总有一些花开，这些意象世界里清醇而多愁的花儿，一睁开眼睛和关闭视野都要流泪；清明在人世的每一条路上被传世的名声和遗世的寂寥绊倒，未曾涉入生存坎坷的脚印，在子夜时分被清明揣在怀里带走；清明在它习以为常的路口，看必将老去的眼光扫过在世的阴影，那里，窃贼般的耳朵总要搜罗蹒跚的哀乐，也总要在良知和灵魂的叙事中失聪。

我从生活回归了意会中的清明，可我要如何再皈依到生活中去？我在清明不由自主的沉思，又如何援引到每一个力求贴切的文字中去？我知道不会有一道辙痕归依我的漂泊，也不曾再获得你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关于我灵敏与混沌的无序心态的警醒，也许会在相当熟悉后成为陌生的群体之外，我会持续我自己，让越来越狭小的世界变得宽敞明亮，变得温暖舒适，变得诗意盎然，不止在清明，不止在每个短暂而又漫长的梦里，而是在所有能想你的时日见到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