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工班
一九七七年,我们的新生活起点于一个叫做“高考”的名词。之前的我们是散漫的,书可读可不读,作业可做可不做,将来要来的,是清一色的下放、招工、参军的周期性重放,不需要特别加力的准备。一九七七年,“高考”来了,从老师到家长到走近身边的一个一个人嘴里,这个词接力闪现,生活被一个词条抽紧,所有道路竖起同一路标,漫不经心的道路通通拉直,疲疲沓沓的将来向上抬升,顶端处,“大学”如圣殿冉冉升起。
高考是一套造龙术,昨天一个啷里啷当的中学生,一个阿拉伯数字的造就,一张录取通知单,今天成了顺风高飞的天骄子,由虫到龙突变,他们的名字唱歌一样从家长们的舌头上弹出,飞刀一样追戳我们贪玩的心。一两个骄子在近邻闪耀成龙的同时,大学本没那么遥远,我们城市不仅拥有支撑门面的冶金、水泥、纺织、发电大厂,而且拥有一所黄石师范学院。三十年前的师院无墙无院,前面是老一中开阔的足球场,后面是荒凉的斗笠山,教学楼破旧,教区面积似乎不如一中宽敞。师院培养的不是无所不能的工程师,不是声名赫赫的科学家,而是掌管我们日常功课的老师。年少的我不理解这个循环,还以为老师天生就老师,不必经过在校学习的过程。我是老一中的学生,高考临近,才搞清楚师院是一所标准的大学。但考上师院,那不过是挪了一下教室,心目中的圣殿在哪?
除了师院,本市有另外一个不知所谓的学校——高工班,这个名字一度让我以为是复读班。八十年代初期的高考,录取率相当低,极低的录取率把大学的理想挂得太高,越过去或者掉下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家人。高工班属本地自办的专科学校,其中的“高”字与高校的“高”字都是高等的意思,可是连校的名份都没有,而且专科录取分压在标准的大学分数线之下,周围家长一致地表现出对它们的轻薄。高工班像一个外号,越听越是低等班。当我知道高工班不是复读班,认它是收捡残兵败将的地方,复读虽然失败,可还有东山再起的一线机会,而高什么班,那是把屈辱抖出来还挂大旗。
高工班后来挂名武工黄石分院,简称武工分院,校址偏远,偏到工人疗养院后山那旮旯去了。想不到的是,曾经轻蔑过的学校竟然成了我的学校,我不是别人,我就是那个残兵败将。近在咫尺的师院,其本科的标榜已是我的海市蜃楼。
三十多年前,远在郊区的工人疗养院是有院墙的,武工分院没有,工人疗养院不仅有红砖院墙,而且有池塘,池塘中央立着亭子,柏油马路平整,密植的梧桐绿荫成蓬。隔了半座山的那边,武工分院的大门只是两个空柱子和一间无人看守的小门房,紧挨着农家的菜地,缸豆茄子白菜欢长,迎进迎出的是抑抑扬扬的农肥臭,一段干白的水泥路分开菜地伸向山窝,宿舍到教学楼之间的道路还是泥巴的,校舍四周,黄色的是被凿开的山坡,绿色的是纠缠的杂草,黑色的是铺操场的煤渣。学校食堂的竹篾棚子支在路边,到冬天没吃饭先吃风,一波一波的年轻人为八分钱的肥肉荤菜在棚子里挤得天昏地暗,这样一个地方我怎么相信它是一所大学。
到亲戚家做客,我羞于报出学校的名号,武工分院是武汉工学院的学生都没听说过的地市分院。其实在一个羞耻后面藏了另一个羞耻,武工分院不足道,我的高考分数更不足道,比武工分院公开的招生线少了整整一分,甚至需要借用父母的关系才被这所学校收纳,不是它委屈了我,是我委屈了它。对于高考,光荣和耻辱,极端的时候只有一分之差。
年轻需要制造借口来抵御弥漫心中的失败感,简劣的环境被当作磨炼,仿佛虫子埋进泥地也能成龙,诸如此类的幻想支撑着难堪的青春。武工分院的三年,我其实不是虫,也成不了龙,是普普通通成长中的一个人,平平淡淡学成的职业技能终归做了生活的根基。
三年里,武工分院盖起了实验室,盖起了新食堂,盖起了教师宿舍楼,教学楼下面推平的足球场也有了标准尺寸,划线的是白色的石灰,木头门框孤零零地立在两端,球场不长草,长着活蹦乱跳的年轻人。我们的教学楼倚着虫杉杂乱的小山包,晚自习休息遛到山顶,背对通亮的教室,隔着树木的空隙,隔着黑沉沉的磁湖,眺望十里外城市隐约的灯火。
从市内到学校只有一趟六路车,一小时两个车次的样子,下午六点收班。六路车起点站的路口,往里走五六百米是疗养院,再走五六百米到武工分院的大门,学生宿舍还要往里走五六百米,学校建在山窝子里,所有建筑都是啃了山边边建起来的。从学校出去要走大约二十分钟的路,六路车很难等,车来了一窝蜂往上抢,那时候的车不像如今这么客气,人多挤满了,车子不管不顾地启动,倔强的人跟在后面追,扒在门上吊着,摔跤的事肯定有,破皮伤筋自认倒霉。我每次回家,在路上耗去二个小时,星期六下午出来,星期一早上返校。冬天,在人影稀少的路上,越往里走,步步寂寞踏着寒霜成片。
武工分院再往前,绕过一座山是一大片农田,路边有一家做粉条的作坊,白色的粉条在竹篙上挂着,飘过来的气味带点酸,再远是一家小小的炼油坊,再远又是山,到这里完全与城市疏离,山外是山,加重了我的迷茫,隔年的惆怅至今仍没散尽。
只有一幢教学楼的武工分院招纳了一批一批学生,我们班有同学复读三年,年龄比教课的老师还大。这里的确是一个着落,若干年后回头看,是一个不错的起点,当我们毕业进入工厂,才发现世界上还有大量更加卑微的人,而我直接享受了正规大学生的待遇。
八十年代的高考,大量的失败衬托出大学生的珍稀,千百万彷徨的青春等待收捡,武工分院,或者前身高工班,在北大清华熠熠生辉的零星巨轮之外,它是简陋的蓬子船,经过它的引渡,困顿的少年总算安然到达彼岸,彼岸没有想像的美满光灿,彼岸仍是平淡的此生。涩心的挫败感源自神经的幼弱,周遭起伏的议扰方显力道强大。
武工分院独立为本地的理工学院,终于有了自己的名份,湖北师院和武工分院先后升格冠名湖北某某学院,均是此院非彼院,它们如同两个小城区,理工学院把工人疗养院吞了进去,师院并掉了老一中,两片校区方圆几公里都是教学楼和宿舍楼,已是有模有样的大学。两所院校跟我们一样,经历了各自的成长。
不管是理工学院,还是高工班,都没有特别的荣辱,它像一个普通人,一切不多也不少。当年的高工班,我以为比一切少很多,这是错觉,所谓的龙与虫,是另一套错觉,为人的经历,一样既不多,也不少。高与低、成与败只是心设的图景,唯世间众念杂芜,梦想的翅膀上夹着虚荣的翎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