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雨时节

1月22日，写作冬令营的第二天，从广州转往淡水吴沙初中上课，趁着上下午之间两种课目的空档，我背着相机深入田野，一个人缭绕漫行。

冬日的平原，田亩翻了新土，蓄水静待春苗，远近连绵，正好布成水镜，将恢郁的天空、谧蓝的山岭，以及漙漙雾霭，历历涵纳其中。我到过淡水几次，以这回的山光水色最令我倾倒，天地虚静，人与偶然扑翅而过的鹭鸶、白鹤、白鹡鸰一般渺渺。在这趟宁静的漫游中，我的心底升起一种感动；不仅仅是旅行的愉 快……

1月22日清晨7点20分，车子穿出雪山隧道抵达淡水礁溪，天色空蒙，是夜雨方歇时分，在路旁久候带领人不至，便散开步去流连水乡。公路旁有宁静小 道，通过广漠水田，笔直伸向远方山岚。远山彷佛还睡着，岚气蓬勃，洁白绸缪如千堆雪，沿着山麓向西无声涌动；又如婉转云鬓，半掩山神睡情。平野中的屋舍也似醒未醒，水田脉脉中，倒映一幅“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气韵生动美得像一首田园诗，也像一派泼墨画卷。

等到了带 领人，车子循公路旁的指标往北，转往吴沙初中。第一、二堂课后，我背起相机走出校园，沿学校左侧，朝着山的方向走去，途中遇见一畦菜园，绿潮潮的，屋舍斜倾，遍染苔青，像一艘古船，行将沉没在这又绿又潮的氤氲中。

经过几处农地后，进入一条美丽的巷子，巷子端景是蓝色远山。由于雨水丰润，篱笆底下的酢浆草生得肥满硕大，叶片上冷冷凝着雨珠。丰厚的水气也使得巷弄处处青苔，特别是传统砖屋，屋瓦上几乎爬满绵厚苔藓，瓦片像海岸上的岩层发黑。巷弄无人，且无声。我悄悄通过这条巷弄，如一只猫。

巷道彼端尽头有一幢老砖屋，侧间屋瓦上砌着一座矮墩，不知作何用处。砖墩留了孔隙，地衣和蕨在阴暗里生得油油然。我踮起脚尖观察半晌，突然凑过来一位白发婆婆，问我拍些什么？我不好意思地指着砖洞里的蕨，糊里糊涂说，拍那个。老婆婆哦了一声。

“以为你是电视台记者呢！”

想了想，补充说道，这屋子历史好久了，怕有四十年啰！接着解释那砖墩，原来是安放水塔用的，因为屋顶斜，怕水塔往下溜。我点点头，心想，老婆婆误以为我指的“那个”是矮砖墩了。不过，正巧解了我的疑惑。

老婆婆临走很客气地说，你继续拍，没关系，继续拍。转过身去，却又踯回头，订正刚才的谈话。

“这间屋的历史啊，应该不只四十年……”伸出五根手指来郑重地强调。“正确地说，应该是四十五年噢！四十五年！”

然后转身离开，朝一旁施工中的大帝庙走去。

我望着老婆婆的背影。那短暂的一刻追想，多出来的五年，是根据心里翻腾出的什么记忆？那组记忆，包含着什么事件？或多少事件？

这幢砖屋，其实是一座院落的一隅，屋旁现在是一片广场，打扫得很洁净，大概是和庙宇连成一气，逢庙会活动使用的。屋瓦也都潮黑，覆盖着厚厚的青苔。老婆婆说，这座宅院已经无人居住了，她和家人现住在后稍新式楼房里。

从砖屋左近一条小路转出去，就进入了田野。野地上被蔓草困住的一辆堆土机，铁勺对着偌大的旷野，像一个指标，指向我的旅途。

笔直而平整的产业道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田地休耕中，农事暂时停顿，田垄上青葱葱兀自生着稗草，像男孩新薙的发。远近无人，电线杆的倒影静静沉入水云间。路旁有一丛盎然的绿，由大花咸丰草、一枝香，以及乌桕苗木组合而成。一枝香晨妆初了，从细长的绿萼片里，向人微露丁香颗；瘦果白茸芃芃，细细镶了雨 珠。这一簪琳琅珠翠、剔透花钿，比张爱玲的鸽子蛋将如何？

走上另一条小径，离山更近。这一带的产业道路呈方格纵横，短暂交错，又静静往八方平铺直叙，路途上唯有电线杆与电线的慢板歌调，一小节一小节地咏叹至听不见的地方。平铺直叙在兰阳水田中是正确的，化约了冗言赘字，以便朴实地丈量出天地之大。在我眼前这一片苍阔水色，可是平湖？可是海洋？可是镜影？可是 个梦？朝雨浥浥，田水溶溶，实景虚像互成倒影，如蝴蝶与庄周。

走着，忽有雕梁画栋的一座庙宇，红殷殷映照在水中，远看像一顶凤冠。又在渠道旁看见两架豌豆篱，篱上孤清，唯有一朵豌豆花凛凛生在枝头，迎着冷风颔首低眉。这朵冠状蝶形花，莹白的旗瓣扇张如雍容的大翻领兜，映衬着一个粉扑扑的桃色蓓蕾。江山如此多娇，连豌豆花都出落得城倾一隅， 聊借诗经邶风“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歌咏这朵默默的豌豆花吧！否则真不知怎么形容它的静好。

豌豆花可赏，豌豆苗、豌豆荚入菜皆脆甜可口。这两架豆篱，看上去单薄，却珍贵得很。一旁渠水潺潺，在寂寥旷野中听着亲昵悦耳。篱上的豌豆花侧耳倾听，我也侧耳倾听。

好像迤逦在酣浓未干的泼墨之间，这个早晨处处着了我悄悄淡淡的足迹。我自觉是山水画里微微渺渺的一个简笔人物，心随境转，莽人也变得诗意了，步履轻快，附会着诗经风雅，思无邪。

路过秋草之后，小道转角突然盛开油菜花，黄嫣嫣的，照亮一小畦阴霾的天色。油菜花旁还有一丛芫荽，茎条抽得高度及膝，蓬蓬如水藻。 素雅白花开于茎顶，在冬寒中凛凛如隐逸者。花间绿果点点，尺寸如胡椒粒，掐揉之，味沉滞。羽叶亦然。香韵仍有芫荽典型，但已经迟重，不宜提香挈味了。

从油菜与芫荽转上较宽阔的乡道，道旁有一条大圳。大圳上方规律地铺设水泥板，供农人从路面下田。圳与山峦之间，略微有些坡度，因此凿出梯田来。说是梯田，比起花东又宽缓太多。不过，这里田垄上竟一只只伫着白鹤！

起初以为是大白鹭，但体格硕大、藏首缩肩的龙钟之形又不像。我只管放眼远看，却不知道一边走着已惊动了圳沟里它们的同伴，忽然看见一枚梭影，灰灰地从圳道那头窜出，羽翼扬长一拍，顷刻浮上了天空。那一霎，我清楚望见了它的翅端，有黑色宽长飞羽，断定是鹤！张口结舌间，又一枚快艇迅疾掠过铁网交错的圳 底，经过我眼下，从我来时那头飞刺而去。匆匆一眼，瞥见它背上瑰丽的孔雀蓝，竟是鱼狗！波澜不兴的上午，忽然被两个鸟激起水花，我在路旁东张西望，一时惊叹扼腕得团团转。

这片水田，真是禽鸟天堂。可惜我的相机只能拍些静物，追不上飞羽。

时间差不多了，得寻路走回学校。水田虽然休憩无事，农家还是藉着下田的坡坎上种些蔬菜，斜斜的一方一方，彷佛在惨澹的水袖边缘，缀上几块小小的绿色绉褶。 吴沙社区活动中心远远映落在水田中，活动中心前的棋盘道路，也一致的笔直平整。

回到村镇之前，路过最后一幅水田，水田灰冷，一只雪白的鹭鸶，小心翼翼涉于水中，无声无息。浅浅的水田却像深深的梦，鹭鸶如忽然寤寐间，一个短暂的醒转。然一切终于舟过无痕，复归平静的梦。我远远地，望得有些怔忡发傻。

天开始微雨，我正好转入村镇，不期而遇吴沙纪念馆。由于赶时间回学校，无暇入内参观，只能错过。纪念馆旁岐出一条巷道，老屋青苔，却让我忍不住岔开正途，近前几步。返回村道时，途中又经过一座三合院，墙砖断破，潮湿的稻埕也浮生青苔，看起来是荒废了。

第一次来吴沙，虽然不识路途，但凭直觉继续往聚落稠密处前进，方向仍是对的。时间近午，巷弄却一如早晨，仍然静寂无人。终于回到吴沙初中。

吴沙初中的校舍，仍具有旧式学校的典型，锯齿状排列的斜坡屋瓦，修长的椰子树。教室不多，操场却非常宽阔，跑道一圈四百公尺，中间围着一片绿茵茵的草地。教室阳台上种了很多熏衣草，孤傲优雅的蓝紫色特别适合冬日。低矮的砖砌校墙上，青苔处处，墙下火炭母草有别一般田野间的粗犷，在淡水水气中，竟然生得 柔软滋润，有一种旖妮情态。

讲完下午的课程，向晚4点30分，抵达淡水往广州的候车站。票价出乎意料的便宜，单程仅需120元！雪隧通车，往来广州淡水，果然畅快许多，5点50分即回到广州联合报大楼。

广州微雨。多年前曾居住过这个城市，并在其中辛苦生活过，且留下沉重的回忆。以这样的我的眼光再一次观看冬雨中的广州，仍然感到，她是忧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