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史铁生和他的地坛
三十年前的一个下午，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失魂落魄的史铁生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就象他不曾料到自己会在最狂妄的年龄瘫痪一样，他也不曾想到地坛会从此成为他精神的家园，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史铁生曾说：“我不想住在一个出名的地方，我想让我住的地方因我而出名。”他做到了，因他，地坛由一个旅游景点拥有了更多精神内涵和人文色彩，被更多的人熟知而且神往。可能有的人真的与某处自然有着宿命的结缘，如三毛和撒哈拉沙漠，如史铁生与地坛。历史的长河中，上至皇帝大臣下至普通百姓，多少人走进地坛，而只是匆匆的过客。古老而沧桑的地坛，你默默等待的，就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吗？当他失魂落魄而来时，你是欣喜还是悲伤呢？你知道你是他精神的家园、心灵的休憩地，你知道他是你最知心的读者，他会用心读懂你的每一个角落。祭坛石门中的落日、古殿檐头的风铃响、那些苍黑的古柏或飘摇歌舞或坦然安卧的落叶、如一朵小雾稳稳地停在半空的蜂儿、寂寞如一间空屋的蝉蜕、冬天啄木鸟随意而空旷的啄木声、雪地上孩子的脚印。你们彼此倾听与交流，成为对方生命的一部分。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想念它并且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它而梦也梦不到它。这是史铁生对地坛的情感。21岁，正是人生中最美好的年华，我们可以体会史铁生的痛苦与绝望。当同龄人都在憧憬着美好的爱情、为实现理想而奋斗时，他却不得不专心致志地想关于生和死的问题。想了好几年，最后终于弄明白了：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样想过之看我安心多了，眼前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感谢地坛，以它的博大与沉静，使一颗痛苦绝望的心灵慢慢平和；感谢史铁生，以他的睿智与深刻，把一个深奥的生死问题想得那么透彻并且通俗易懂地告诉了我们。这些平静的话语出自21岁瘫痪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出自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的史铁生。有位哲人说：人生的本质就是痛苦。史铁生那些苍凉的文字来自他的心灵深处。没有经历过痛苦的人是写不出那样凝重悲壮的文字来的，也永远感受不到在那苍茫的底色下而汩汩滚落的热流。史铁生这样解释过自己的名字：心血倾注过的地方不容丢弃，我常常觉得这是我的姓名的暗示，让历史铁一样的生着，以便不断地看它，不是不断地看这些文字，而是借助这些蹒跚的脚印不断看那一向都在写作着的灵魂，看这灵魂的可能与去向。”如果说他的文字中有泣血的忠告，那忠告也是从他自己的悔恨中自然地长出来的；如果说他的文字是要告诉我们一些关于生命、关于生死的道理，那道理也一样是从他自己切身的思中得出来的。因为是切身的，也就需要有一种直面现实的勇气，因为这切身，因为这不假虚饰、毫不讳言的真实，便有了一份不容置疑的力量。读着他的文字，你没有同情悲观，你只能感动你不得不感动。有人曾说：史铁生之后，谈生是奢侈的，论死是矫情的。守在地坛里的史铁生，不仅思考着自己的命运，他从地坛里那些陌生而又熟悉的人们身上看到了另一个历史和人生。读者很难忘记那个因为在文革中出言不慎而被埋没的很有天赋的长跑家，无论他怎样努力取得怎样优秀的成绩，总是与机遇有一步之遥。当他以三十八岁之龄最后一次参加环城赛得了第一名并破了纪录时，有一位专业队的教练对他说：“我要是十年前发现你就好了。”他苦笑一下什么也没说。成功就这样带着恶作剧般狠毒的微笑擦肩而过！名人告诉我们说，机遇只垂青那些有准备的头脑。但没有名人告诉我们，命运为什么还喜欢和那些苦苦作好准备的头脑开玩笑！如果长跑家的故事让我们内心一声叹息，那么那个漂亮而不幸的小姑娘却只能让我们沉默了。我们习惯了在不幸面前背诵“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记住了“一个人可以被打倒但不能被打败”的名言。史铁生却告诉我们：假如世界上没有了苦难，世界还能够存在么?要是没有愚钝，机智还有什么光荣呢?要是没了丑陋，漂亮又怎么维系自己的幸运?要是没有了恶劣和卑下，善良与高尚又将如何界定自己又如何成为美德呢?要是没有了残疾，健全会否因其司空见惯而变得腻烦和乏味呢? 一个失去差别的世界将是一条死水，是一块没有感觉没有肥力的沙漠。看来差别永远是要有的。看来就只好接受苦难 人类的全部剧目需要它，存在的本身需要它。看来上帝又一次对了。上帝是对的，只是史铁生也承认有一个最令人绝望的结论等在这里：由谁去充任那些苦难的角色？又有谁去体现这世间的幸福，骄傲和快乐?他一定也和许多人一样曾痛恨命运的不公，问了上天千万遍为什么瘫痪的是我？但他最终知道了答案：只好听凭偶然，是没有道理好讲的。就命运而言，休论公道！短短一行字，让多少受伤的心灵突然顿悟，也突然潸然泪下。史铁生是一个思想者，一直致力于生命的思考、感受和追问，他让我们明白了很多道理。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索，上帝就发笑。是的，无论是复杂的，还是简单的，智慧的还是愚蠢的，所有人类的思考，对于造物的上帝来说都是幼稚可笑的，是全无价值的，是真正的杞人忧天。然而，心和脑却又是上帝给的，于是，我们又不得不思考。史铁生说：“我只是活出了一些问题，便思来想去，又因能力有限，所以希望以尽量简单的逻辑把信仰问题弄弄明白。” 我们活着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每颗心灵都会有痛苦或者迷茫的时候。生之困惑永无止日，思也便没有尽头。安静的夜里，走近史铁生和他的地坛，那些文字给予我们的当然不可能是阅读的快感，而是澄静的思和深切的悟带给我们的启迪和引导。
《今晨六点》 200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