趣文网 > 作文大全

蒋韵:我的写作 是坚持坚守 也是命运

2020-11-06 04:40:01
相关推荐

1“我的小说,就如同原生态的乱流河,永远不会限定在我最初给它挖掘的河道之中”

记者:从读你的长篇新作《你好,安娜》开始,我又陆续读了你的中短篇《朗霞的西街》《行走的年代》《心爱的树》《水岸云庐》等,以及长篇《隐秘盛开》。我有限的阅读只是涵盖了你少量作品,却也能得出一个大致印象:你是围绕某几个主题深入开掘,而多于求新求变的一类作家。就像你自己说的,《你好,安娜》主要围绕“罪与罚”的主题展开,这一主题在你以前的小说里也有涉及,但无疑在这部长篇里得到更为集中的体现。你是一开始就这样设想的吗?

蒋韵:不错,诚如你所说,晚近以来,我的小说一直在重复这个主题。此前,我写了中篇小说《晚祷》和《水岸云庐》,似乎,言犹未尽。于是就有了《你好,安娜》。它确实是我最初的设想。

记者:的确,《晚祷》《水岸云庐》和这部长篇有比较大的关联性,或者说它们就在同一条河流里。你也像是在《晚祷》里写袁有桃与法国青年郑千帆的恋情意犹未尽,才“重复”写了《你好,安娜》里素心和白瑞德的恋情。但你在后记里说,写这部长篇的初衷,源于母亲患阿尔兹海默症,由此感慨自己没有太多的时间了,“记忆完全有可能比我的身体先死”。所以要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也是人性的深处。”你在第三章写到安娜和丽莎的母亲患这个病症。安娜,尤其是丽莎和母亲之间那种带有时代印记的扭结的母女关系,让人读着揪心而疼痛。但从整部小说来看,这一节倒更像是一个插曲。

蒋韵:是的。我母亲患阿尔兹海默症,饱受疾病的折磨和摧残,那情景不能回想。从我母亲身上,我痛彻地感受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就是,记忆完全有可能先于肉体的生命消亡。年轻时,生命繁茂时,很少能意识到这一点,想当然地以为,记忆只会随着生命的消失而消失,它理所当然地与生命同在。而事实却不是这样。这让我尤其感到,记忆的珍贵、宝贵,也让我产生一种紧迫感,似乎,我个人所拥有的记忆,随时会消融,消散,就像阳光下的雪人。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告别仪式,和我所珍爱的它们。这可能就是我说的,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吧?

记者:你的写作其实隐含着一个时间与记忆的框架,你更可以说是在这样一个框架下,展开类似“罪与罚”的主题。你的小说篇幅不长,却有一个大的时间跨度,而且你一下笔都像是要写尽主人公的前世今生。这对你怎样合理安排结构,让小说叙事完整却不失之于琐碎,是一个很大的考验。

蒋韵:我写小说,尤其是长篇,结构是我最大的弱项。我很难从一开始就能宏观地把握它。我从不会写提纲,因为写也是白写。我的小说,在某种意义上,就如同原生态的乱流河,它永远不会限定在我最初给它挖掘的河道之中。它一路奔腾,东突西撞,冲毁河岸,随心所欲,自由改道。就拿《你好,安娜》来说,最初,我根本没有想过安娜和丽莎的母亲会得阿尔兹海默症,可是写着写着,疾病降临了。在她生命的暮年,她和这个厄运遭遇。这不是我的预设,这仿佛是她自己的命运。我自己都觉得惊悚,痛心。我写得很犹豫。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倾注了温情。你觉得它像插曲,可能就是缘于此。或者说,它是节外生枝。

记者:其实它也是一个契机,让你顺着时间之河往回走,走进青春的深处,你也的确想更为深入地书写你在青春时期经历的那个年代。当然你在之前不少小说里都写到那个年代。是不是你对那个年代依然有很多话想写,或者说,随着岁月的流逝,你不断有新的理解。在这部小说里,你还融入了更为切己的体验?

蒋韵:不错,对于那个年代,我确实有话要说。如你所言,我在以往的小说中,曾多次写到那个年代。但在这漫长的几十年中,由于境遇的种种改变,我小说中的那个年代在文本中所承担的使命可能有所不同:有时,它是激昂如火的青春,有时,它是黑暗强大的命运,有时,它是苍茫的时间和悠远的背景,有时,它则是“哀江南”般的凭吊和伤怀。其实,不仅仅是小说,更确切地说,它其实是我整个生命的底色。它造就了今天的我。我是它的作品,是它的孩子。其实,遍地都是它的孩子,只是,很少有人还记得这一点。我不是个深刻的人,我没有深邃的思想,我也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而变得更睿智、通达和洞若观火,所以,对孕育和生下我的那个母体那个年代,我的认知仍然十分有限,但我始终记得一点,就是,我从何处来。这也是我想说,想一直说,想更真诚、更赤诚地说的动力。这让我想到两个成语:杜鹃啼血和精卫填海。

2“我喜欢让小说里的人物、让情节推着我、带着我朝前走,逢山开道,遇水搭桥”

记者:刚开始读《你好,安娜》,首先注意的是小说的文体形式,还有你会怎么写那个我不曾经历的年代。你笔下的这个年代应该说打上了鲜明的个人印记,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绿皮火车。我提到这个意象,也因为你在很多小说里都写到旅行或行走,像《行走的年代》,简言之就是一部行走的小说。

蒋韵:这是个有意思的问题。在你之前,笛安曾经说过,她说,妈你没发现吗,你特别擅长写行走,你完全可以写“公路文学”。说实话我以前可真没意识到这一点。你说的很对,在我那个年代,我的青春时代,“绿皮火车”就是我们的“诗和远方”。它承载着我们的梦想,理想:逃离现实人生,去往自由。当然,也只是一个象征,它到达不了我们想去的地方。尽管如此,每一次乘坐它,我都特别兴奋、激动。小说开头那一场景,其实是真实的。那一年,我们三个好友,乘坐着绿皮火车,去平遥洪善看望我们共同的朋友,路上,遇到了一个身背“军挎”的北京青年……这一幕,藏在我心里,藏了许多许多年。这是我一直想写的一幕场景,却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契机。我骨子里,可能就是一个“在路上”的旅者吧?

记者:你应该有“在路上”的情结。你还把你以前写的中篇《完美的旅行》,以同名话剧的形式,融入了这部小说里。

蒋韵:《完美的旅行》是我喜欢的一个小说,而写一个舞台剧则是我的向往,所以我在这部小说里略做了一点尝试。而用这个舞台剧来结尾,我个人还是比较满意的,它通过剧中人之口,说出了我小说里主人公的内心独白。

记者:既然说到行走,就有必要说说其中的章节——“插曲:圣山”。这一章实际上也可以命名为“圣山行”。用时下的话说,这是素心和三美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这一章里面那种理想主义,或是悲情浪漫主义的烛照,是眼下很多写作里稀缺的。从小说结构上讲,这一章与上下文联系其实并不是那么紧密。那你写这个插曲,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考虑?

蒋韵:谢谢你这么说。关于“插曲——圣山”这一章,确实,是我最初并没有设想到的。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了我的写作方式,也说过了我的长篇结构都是在书写过程中形成的,而不是动笔之前。这章《圣山》也是如此。行文到这里,故事到这里,我自己觉得非常需要有这样一段和灵魂有关的旅程,需要有一个和灵魂有关的地方。于是我让她们两个——素心和三美,一个被罪恶感折磨,一个被爱情折磨的少女,踏上了一条生死一线的旅程。我让她们走上迷途,让她们在大风雪中感受死亡的切近,让她们体验生的狂喜,这样,那一片辉煌的金顶,那庄严、圣洁的圣山,才在挣扎的、痛苦的、备受璀璨的生命中凸显出它难以言传的意义。写完这一章,我是激动的。我觉得我的这部小说有灵魂了。你说感受到了悲情浪漫主义的烛照,我很喜欢。

记者:确实如此,你写的插曲从来都不是节外生枝,里面是注入了灵魂的。《隐秘盛开》里“插曲——人间事”,写到拓女子的故事也是如此。总体来看,你的小说里荡开一笔去写的地方,都似乎有特别的韵致。

蒋韵:是,我偏好写插曲。《隐秘盛开》里写“拓女子”(方言:大女子的意思)的那一章,也是我喜欢的。有了那段插曲——人间事,我觉得我的那部小说落到了大地上,有了众生的血泪。你说,我的小说荡开一笔去写的地方,都出彩,有韵致,那是因为,它们都不在我的预设之中。这就又要说到我的写作习惯了,动笔前,我没有一个详尽详细的大纲,只有一个大致的设想。我喜欢让小说里的人物、让情节推着我、带着我朝前走,逢山开道,遇水搭桥。而插曲的出现,常常是在“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时候,困顿的时候,就摸索着拐上了一条岔路,忽然,柳暗花明,豁然开朗:原来有一片生机盎然、丰美神秘的景致,在这里意外地等着我。那感觉特别好,也特别兴奋。这可能就是它们比较饱满和有神彩的原因吧?

记者:你插曲写得好,既不给人感觉是旁枝逸出,也不让人觉得喧宾夺主,更没有把小说写散了,做到这一点是需要自信,也考验写作功力的。

蒋韵:《红楼梦》里,有一节写到,贾政命题,要宝玉写一首关于“姽婳将军林四娘”的诗歌。宝玉写的是古风。开头大事铺垫,写尽了女性在演兵场上的各种娇弱的姿态。一直写到“丁香结子芙蓉绦”,贾政批评堆砌,说如果不转到武事正题上,就蛇足了。宝玉说那我下面用一句话转刹住。贾政说他吹牛。宝玉脱口一句:“不系明珠系宝刀”。果然。所以,我写插曲,走得再远,归根结底,是要“不系明珠系宝刀”的。

记者:读你的小说,我觉得你写的时候可能像你自己说的有些漫漶无序,需要通过写本身让叙事变得清晰、有序,就像你笔下主人公需要通过漫长的行走来理清思绪,但你的写作最终的指向是明确的。应该说,像“罪与罚”“爱与救赎”等主题,在你的小说里能自恰,但放到中国语境里却有些疏离。这也就基本上注定了你的书写会是寂寞的。但换个角度看,你事实上已经把偏西方化的主题,融汇于更为中国化的文学“母题”里了。应该说,这真是一种难能可贵的探索。

蒋韵: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问题。首先,我要真心谢谢你,你看出了我这些年所做的一些探索和努力。用你的话说,就是:把一些偏西方化的主题,融汇于更为中国化的文学“母题”里了。能看到这一点,能承认我在这个角度探索的人,还真是没有几个。我很感动也很感慨。你说的对,这样的书写注定是寂寞的。但这也真是一个大问题,足以让我写一篇长文,而我又力所不逮。

记者:评论家贺绍俊说,你是追求高贵品质的一位作家。你笔下的很多人物,尽管有各种各样的弱点,有些弱点甚至是致命的但最后都指向了高贵。就像他说的那样,“50后”里总有一部分人,相对来说比较天真,他们的心好像更加单纯,有时候甚至不知道怎么应付当下的复杂现实。以我的感觉,正因为他们不知道怎么应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反而在青春期过后与越来越世俗的社会的冲撞中,迸射出高贵的人性的光芒。所以,我也赞同他说的,你提供的这样一代人的人物形象图谱,是非常有价值的,而且也很有可能,像你这样深有感触的作家都不写的话,这类人物就会被淹没了。

蒋韵:贺绍俊先生的这一评价,让我肃然起敬,我把它当做是对我寂寞书写的道义支持。此外,我想那更应该是我追求的目标。也谢谢你这样理解我小说中的人物们。可能,他们中是有人,至少有一些人,担当得起这个评价,不管他们在生活中沉陷得有多深,活得有多卑微、渺小、失败、屈辱,但他们身上,总能在某个时候,“迸射出高贵的人性的光芒”。那正是他们存在的价值。其实,我也要谢谢他们。谢谢他们无数次对我的拯救:我有时会因此想到米勒的油画《晚祷》,与我而言,他们存在的意义,似乎就像是画中漫天灿烂的晚霞里,隐隐传来的庄严和意味深长的钟声,让我灵魂静穆。

记者:你说到米勒的油画《晚祷》,我就想你是受这幅画触动写出同名小说,还是你写小说的过程中联想到这幅画。不管怎样,这幅画赋予小说更为深远的意涵。这幅画于袁有桃而言,也可以说是一种拯救。想必对你个人也深有影响。而苏俄文学名著、情境,乃至安娜、丽莎等俄式人物命名的融入,也让你更为从容自然地展现、深入小说主题。我有些好奇,你不断写到“罪与罚”的主题,是否曾受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罪与罚》的深刻影响?

蒋韵:非常正确。在俄罗斯作家中,我最爱的,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写《你好,安娜》之前,我其实已经在写“罪与罚”这个主题了,比如《晚祷》和《水岸云庐》。触碰“罪与罚”这个主题,首先,想起的一定会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这毋容置疑。我在很年轻时就读了这本书,这本书,对当时一个在现实生活中毫无希望、迷茫、痛苦、无助的年轻人来说,影响是巨大的。那本书,是竖排版,何人翻译,哪里出版,统统都不记得了。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我刚满二十岁,从郊外东山脚下的砖厂调到了一家小集体企业——水电安装队,结束了三年的在河滩上码砖坯的壮工生涯,在车间里学开牛头刨。《罪与罚》这本大部头,是我的师兄,我师傅的大徒弟,借给我的。他从别人手中借到,可人家只给了他三天时间。于是我们俩,一前一后,各自请了一天半的事假。请事假要扣工资,也顾不上了。我就是用一天半的时间,饥渴地、痴迷地、废寝忘食地、当然也是囫囵吞枣地,读完了这部巨著。当时的感觉,只能用“震撼”来形容。拉斯柯尼科夫这个人物,他自己与自己惨烈的战争,他备受煎熬和折磨的灵魂风暴,足以让一个迷惘无助的青年,记一辈子。

人类的苦难,人类灵魂的苦难和不朽的疼痛,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可谓登峰造极。这是我在多年后读完他的《卡拉马佐夫兄弟》后,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他确实深深地影响着我,同时,也塑造着我。

记者:托尔斯泰呢?这部小说一开始你就让素心讲《安娜·卡列宁娜》。由你在多部小说里写到的意象,我也不自觉想到托尔斯泰的散文《天国在你们心中》。就《你好,安娜》,笛安还说了一句有意思的话:如果一定要用一句话说清这个故事,我想说,有一束光始终在远处,但罪孽深重的人是否有可能接近它。你自己怎么理解?

蒋韵:我发现你总能注意到别人不注意的地方。确实,我会常常写到这些意象,它们有比照的意义,也相互混淆。我也很喜欢笛安这句话,笛安的话,富有画面感,她用这样一个画面描绘出了她眼中的《你好,安娜》。光在那里。这就够了。有这束光,一切,都不同了。

3“‘罪与罚’‘爱与救赎’是重如千钧、不容轻薄的文学母题”

记者:刚提到俄罗斯文学,还因为我觉得,它构成了你小说的知识背景,它也构成你大部分作品中人物的精神底色。大体说来,你小说的主人公也多是熟识俄罗斯文学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女性知识分子。她们身上似乎有你自己的影子。

蒋韵:如你所说,俄罗斯文学构成了我小说中一部分人物的精神底色,特别是女性角色。你问我她们身上有没有我的影子?我想可能会有一些吧?至少,我和她们一样,在青春期疯狂迷恋着她们所迷恋的一切。而我青春时代的朋友们,生活中的朋友们,也几乎无一例外,几乎个个都是不折不扣的“文青”。我们互相交换借来的图书,聚在一起的时候,除了交谈各自的苦闷,也常常交流彼此的读书体会,或者,把自己读过的书讲给别人听。《你好,安娜》开始的那一章,在绿皮火车上素心给大家讲《安娜·卡列尼娜》的情景,就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的事。我一直记得,这故事,从旅途开始,断断续续,一直讲到黄昏。讲到落日沉下去的时候。望着满天的晚霞,我心里那种难过、悲伤无法言说。有人说我有个“黄昏情结”,可能吧。一直以来,我都特别害怕一个人在异乡过黄昏。上世纪八十年代,确实有不少人,说我小资。那时不这么说,是说“小布”,即“小布尔乔亚”的意思。就连我丈夫,也总是提示我,让我在文本中警惕小布尔乔亚的情怀。而更多的人,是批评我“没有生活”,“生活面太窄”。说我的小说太单薄,不厚重。在当时一些批评者眼里,我所描写的对象,这些骨子里“文艺范”的人们,她们的人生,她们的生活,是不算“生活”的。

记者:当知识在小说里不是装饰或附庸,而是成了人物反思的载体或对象,我想就无关小资了。《你好,安娜》,如果只是由于一个笔记本引发的悲剧故事,似乎是有些小资的,当深化到“罪与罚”“爱与救赎”的主题高度,就不由不让人肃然起敬。小说如果单只是写素心和安娜之间的罪与罚,会让人觉得还缺点什么。但你后来写到三美对素心说的那番话:“你知道吗?在你面前,我常常觉得自己也有罪,为什么当初我要告诉你笔记本的事?”她再是说道:“素心,我们都有罪。”这个主题就真正深入了。因为三美或许是可以置身事外的,但她选择了自我剖析,这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知识分子的自觉。

蒋韵:“罪与罚”、“爱与救赎”,我个人一直认为这是一个重如千钧、不容轻薄、永恒的文学母题。我们为什么这么难以产生负罪感,这难道不是一个该反思的问题?我没有让三美置身事外,是因为,这世上,原本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旁观者。而三美的自觉和自省,既是珍贵的,同时也是维护人“生而为人”的起码尊严。

记者:我是觉得任何作品中的人物,和我们生活中的人一样,也都是独立的生命个体,而不只是某一个阶层的代言人。我也没觉得你要为人物做传,你的写作重心应该是落在通过写人写主题吧。只是这类人物,尤其是女性知识分子,你熟悉,写起来有把握,也特别适合你要表达的主题,所以你孜孜不倦地写他们。

蒋韵:记得当年我的《隐秘盛开》的责编周晓枫说过,她说我的小说是选择读者的。当然,所有的作品其实都有自己的读者群,对读者都有选择。但我的小说对读者的选择可能更小众、更隐秘一些。用晓枫的话说,就是它选择了那些身上隐藏着某种“宗教感”的人。不是宗教,是“宗教感”。

记者:“孤绝”这个词用到你小说不少人物,还有你自己的写作态度上,都或许是合适的。因为孤绝,他们选择自我放逐,又仿佛总是在寻找什么,当然这和他们坚持自我有关,也和他们坚守的某种信念有关。

蒋韵:是坚持,是坚守,也是命运。

记者:知识对你本人的影响是深刻的。体现在修辞上,在第一章第一节里,你写到安娜知道“花团锦簇”这个形容词后,写了这么一句:“但这个词,是活的,活生生地在那里,在她眼前,是与生俱来的一个存在,而不是一个知识”。这大概只能是蒋韵式的表达。如果是体现在构思上,在你的小说里,知识对人物命运的走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蒋韵:我想是的吧?知识对我的影响是深刻的,可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一个知识分子。我学历不高,大专而已,且读书有限,充其量是个“小知识女性”,骨灰级“老文青”。但我尊重知识。从小,我目不识丁的奶奶,就告诉我,要“敬惜字纸”。所有写着字、印着字的纸张都要尊敬它们。说来吊诡,在最不尊重知识的年代,我的青少年时期,阴差阳错,却正是我大量地接触知识阅读文学经典、世界名著的时期。我此生,再没有哪个时期哪个阶段对知识、对文学这样如饥似渴地膜拜过。这些人类精神文明的瑰宝,与我,是拯救,是恩义,是塑造。它们成就了今天的我。尽管那有可能是一把双刃剑。而我小说中的人物,又大多是如我一样的小知识者,文青。所以,你的那句话:“知识对人物命运的走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成立。

记者:有时我想知识是不是反过来带来遮蔽?像拓女子这样少有知识,却爱得一往情深的人物,可谓一生悲惨,但也算活得坦荡。反倒是素心、安娜这样的女性,总像是怀揣着秘密,生活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就涉及到你小说里的一个关键词:隐秘。以我的阅读感觉,某种不可言说的隐秘或隐疾,是你很多小说的触发点或爆发点。你小说里的人物往往有某个小小的隐秘的因结出罪恶的果。《你好,安娜》就不用说了,还有《朗霞的西街》里,吴锦梅因为怕自己的恋爱秘密被揭穿,选择说出邻家更大的秘密,致使疼爱她的马兰花一家生离死别。《水岸云庐》陈雀替因为对母亲的怨恨,有意无意不去挽回她的生命。《晚祷》里袁有桃也是因为某种心结,没有回应秦安康的呼救。

蒋韵:接上面的话题。我说过了,那是一把双刃剑。你多了一些什么的时候,可能同时就会少一些什么。所以不是知识女性的拓女子才能够死得轰轰烈烈,活得坦坦荡荡。而安娜、素心们也不能。关于这个话题,我在八十年代的小说中,就有所涉及。对当时的文学主流而言,它遥距千里,声若游丝,几乎没人注意过它。我那时被一个问题所困扰,就是,我觉得我身上缺一种汹涌的、生机勃勃的、粗粝的原始生命力。我活在黄土高原上的省份,那里有黄钟大吕高亢到嘶哑的梆子,有恓惶到凄厉的民歌小调,小说的正统是“山药蛋派”,相比之下,我有时会为我的纤细柔弱感到抱歉。感到自己是“多余的人”,感到自己从来没有全身心投入到生活中的能力而只是永远“准备生活”。我觉得这是“知识女性”的隐疾,通病。所以,那个时期,我写了《枣树院》《苏青》《盆地》等一些小说,这些小说里,有我对自己的批判和反思,更有怀疑、困惑和深深的矛盾。它是无解的。也因此,这种怀疑和自省,后来,在我的创作中,一直能找到它的轨迹。我把它称为——我的隐疾。但同时,它可能又是使我的小说变得丰富的原因。

记者:相比对缺少知识的反思,对知识本身的反思更难能可贵。

蒋韵:我本人对那些自以为拥有知识优势、自觉或不自觉流露出的傲慢人格是非常警惕和反感的。我第一篇被《小说选刊》转载的作品《无标题乐音》,描述的就是这样的题材,那是在上世纪1981、1982年左右,它还曾被改变过单本的电视剧在央视一套的黄金时段播出过。在长篇《隐秘盛开》中,我对我的男主人公所属于的那个生活“圈子”有这样的评价——“这种知识优势使他们成为蔑视小市民的精神贵族。”如果再深入探讨下去,我想,福柯就应该出场了。权力——知识——话语的关系是太复杂的理论,我并不明白,但,它对我有警示的作用。

阅读剩余内容
网友评论
相关内容
延伸阅读
小编推荐

大家都在看

乐在其中作文 吹泡泡作文 美丽的秋天作文 写一个人的作文 自我介绍的作文 作文400字大全 长城的作文 大海的作文 烦恼的作文 榜样 作文 启示作文 我做了一项小实验作文三年级 新年趣事作文 作文培训 美丽的校园三年级作文300字 六年级上册第一单元作文 我喜欢的一本书作文 西红柿炒鸡蛋作文 写成长的作文 绿色环保作文 作文我最敬佩的人 得与失作文 关于家庭的作文 400字作文大全 语文高考作文 作文梦想 800字的作文 二年级全部的看图作文 过年包饺子的作文 除夕作文40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