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的英雄项羽

……自矜功伐，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营天下。

——太史公评语

一

公元前202年12月，时值隆冬。

乌江（今安徽和县东北）边，江水萧萧，寒风瑟瑟，残阳如血……

项羽突围至此。一边是白茫茫的江水，一边是黑重重的汉军。铠甲早已让鲜血浸染，青铜剑上的血渍，在刺骨的朔风中尚有余温。在“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羞愧中，在“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悲哀中，霸王断然的举起了那把曾经斩敌无数的青铜宝剑抹向了自己的脖子……

这个曾经“喑恶叱咤，令千人而废”的西楚霸王，在惊魂未定的汉军面前倒下了，倒在了风起云涌的乌江畔，倒在了枯败的衰草丛中，倒在了如血的残阳下。在英雄倒下的这一刻，江水呜咽，群山震响。二千多年来，人们心目中的项王早已化成了一座精神丰碑，丰碑上镌刻着“失败的英雄”的铭文。

项羽死了，不过，他是站着死的，从来就没有低下高贵的头颅，因为他是霸王！

项羽之死，结束了风云际会的楚汉纷争时代，宣告了一个霸王时代的终结。

二

垓下（今安徽灵璧南）。暗夜无边。项王身陷汉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他在营帐里昏暗的灯光下喝着闷酒，眉头紧锁，沉默不语。这时，耳边隐隐约约传来汉军营里楚人的歌声。他感到有些吃惊，心中掠过一丝悲凉。他紧紧的拥着嘤嘤啜泣的虞姬，不禁泪流满面，慷慨悲吟：“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如何！”哀音袅袅，不绝如缕，催人泪下。这是一个孤傲的失败者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将要失去自己心爱的宝马和女人时发出的哀鸣。

其实，霸王的悲剧早在四年前（公元前206年）的新丰鸿门（今陕西临潼市附近）已见端倪。“鸿门宴”，奏响了楚汉相争的序曲。宴会上，项羽不听谋士范增之计，错失杀死刘邦的机会，“养虎而遗患也”，导致最后的失败。政治失利的原因可以很多，但性格的缺陷往往是一个重要因素。性格决定命运。从某种意义上说，项羽的悲剧是性格悲剧。在“鸿门宴”中，项羽的悲剧性格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展示。他刚愎自用，听不进范增的谏言，错失良机；他优柔寡断，对刘邦有不忍之心，使其逃脱；他不可一世，以为自己天下无敌，视对手如蝼蚁；他夜郎自大，在鸿门，沛公一番“谢罪的话”就使自己前疑顿释，在对手面前他盛气凌人，居高临下；他任人唯亲，相信项伯，不信任范增……这些性格上的缺陷，为他的失败埋下了祸根。而刘邦信任部下，从谏如流。楚汉对抗中，刘邦屡遭险境，皆因谋士的竭忠尽智而化险为夷。鸿门宴上，张良用计，樊哙闯帐，使刘邦得以成功脱险；荥阳之围时，纪信甘愿代替刘邦去死；后来，陈平投靠刘邦，并用“离间计”促使项羽与范增决裂；刘邦用张良计，联合韩信、彭越，一举打败了项羽……刘邦的善用人，项羽的失信于人，在此可见一斑。

当然，项羽的失败，还应归咎于政治路线的错误：灭秦后大封诸侯。他的“三分关中”的做法给了对手以养精蓄锐进而反击的机会。当时，他虽自立为“西楚霸王”，但无法控制诸侯割据，互相攻伐的局面。他打击刘邦，并不彻底，以致养虎遗患。刘邦的最后胜利，就是因为他用张良所献“乘胜追击楚军”的计谋，联合韩信、彭越彻底打击楚军。在这一点上，项羽犯了政治上的幼稚病。“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毛泽东的评价十分中肯。

三

项羽逃到了东城（今安徽定远县城东南）。

他面对重重的汉军，环视身边仅有的二十八骑，不禁仰天长叹：“此天之亡我，非战之罪也。”在失败的最后时刻，霸王不甘心失败，也不承认自己的失败，将失败归咎于上天的安排。这种临死“尚不觉悟而不自责”的做派的确可悲可叹。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楚霸王，在与汉王的较量中，常常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现在却败给了汉王，而且败得一塌涂地，颜面尽失，岂能甘心？项羽很自负，即使在兵败被围之时，也要为麾下演绎一场“突围、斩将、刈旗”的“东城快战”。他一生征战70余次，杀敌无数，在失败的最后时刻，力斩汉将，吓退赤泉侯，杀死数百汉军，真乃赳赳武夫。可是，在政治上的成功，仅凭匹夫之勇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深谋远略和正确的决策。

四

孟子曰：得道多助，失道寡助。项羽的失败还在于“失民心”。他残忍乖戾，滥杀无辜。他“坑秦卒，烹说者，烧宫室”，不得民心，以致在阴陵（今安徽定远县西北）迷了路被农夫欺骗。项羽起于陈胜吴广起义，顺应了历史潮流，联合诸侯消灭了暴秦，却“奋其私智而不师古”，“谓霸王之业，欲以力征营天下”，用残暴统治天下，就必然会走向人民的反面，被历史淘汰。在楚汉相争之际，最初诸侯对项羽的臣服主要是因为惧怕他的威势和暴戾，至于后来同项羽离心背德，自然而然。

五

不以成败论英雄。项羽是英雄，而且是失败的英雄！我喜爱项羽，因为他的霸气豪爽，坦率真诚，知耻重义，骁勇善战。我痛惜项羽，因为他的刚愎自用，寡谋少断，是非不明，残忍屠戮。无论胜利还是失败，项羽都称得上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乌江拒渡时，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知耻近乎勇”的项羽；赠马亭长，我们读到的是一个知恩图报的有情有义的项羽；临死赐首级，我们读到的是一个视死如归、大义凛然的项羽。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两千多年来，享有“霸王”威名的能有几人？

乌江边，江水依旧，霸王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