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不尽利以遗民——读《春秋繁露•度制》有感之二 朱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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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繁露》卷八《度制》的第二章内容,紧接第一章 不患贫而患不均 的观点,同样引孔子之言 君子不尽利以遗民 ,强调君子对利益不应独占,而应让出余利与民分享,有大爵禄者更不应兼营小利,与民争利争业。从某种程度上说,这对我们当今社会中出现的种种矛盾仍有启发意义,值得我们深思。现摘引原文如下:
孔子曰: 君子不尽利以遗民1。 《诗》云: 彼有遗秉,此有不敛穧,伊寡妇之利2。 故君子仕则不稼3,田则不渔4,食时5不力珍6,大夫不坐羊7,士不坐犬8。《诗》曰: 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9。 以此防民,民犹忘义而争利,以忘其身10。天不重与11,有角不得有上齿。故已有大者,不得有小者,天数也12。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天不能足之,况人乎13?故明圣者象天所为,为制度,使诸有大奉禄亦皆不得兼小利,与民争利业,乃天理也14。
注释
1孔子曰二句此处指君子不与民争利,不将财利搜刮穷尽,而是以余利遗留于民。语见《礼记 坊记》。
2诗云四句《诗》指《诗经》,所引诗句见《诗经 小雅 大田》。全诗是周王祭祀田祖以祈年的诗,全诗分四章,引诗属第三章。彼有遗秉,秉,把,将禾捆成一把把,此处指那儿掉下了一束禾。此有不敛穧,穧,禾把。敛,捡拾。此处指这儿有几枝禾没有被捡起,原诗今文此句为 此有滞穗 ,谓这儿散落了穗粒三五点。伊寡妇之利,指这是为了照顾那些无力耕种的寡妇,听任其捡拾以为利。诗意为周王祭田上遗落下的那些遗秉、滞穗,之所以不捡拾干净,是为了照顾贫弱的寡妇们去捡取的利益。
3仕则不稼指俸禄足以代耕。
4田则不渔指有田猎可以获得野味,便不可再取鱼鳖。
5食时指食四时之味。
6不力珍谓不用力去追求珍馐。
7大夫不坐羊指大夫无故不能杀羊食肉而坐其皮。
8士不坐犬指士不能无故杀犬食其肉而坐其皮。
9诗云五句所引诗见《诗经 邶风 谷风》。这是一篇弃妇诉苦的诗,毛亨传言此诗为: 刺夫妇失道也,卫人化其上,淫于新婚而弃其旧室,夫妇离绝,国俗伤败焉。 诗意指的是葑菲为常食之菜,不能因为近地黄腐之叶,遂弃而不食其根茎,用以比喻夫妇之间不应当以人老珠黄而弃其原配妻室,不能遗忘缔结婚姻时永不分离的誓言。此处引起诗的用意,所取不是诗之本意,而是比喻收获者不能竭尽其利,拿了茎叶,不要再取根,取了根便应留下茎叶。采葑采菲,葑,蔓菁,今名大头菜。菲,萝卜。此处指主妇把蔓菁、萝卜收进门。无以下体,下体,指根。此处意谓难道因为叶黄而不要根?德音莫违,德音,指其丈夫过去许下的种种诺言,意谓你说的那些甜言蜜语不要忘记。及尔同死,此为其丈夫过去的誓言,意谓和你到死亦不分离。
10以此防民三句此处指君子以道来预防民众失去其基本的生活来源,犹如用堤防来遏止水的泛滥。民犹忘义而争利,指即使如此,百姓尚且为了争夺利益而忘义犯禁。以忘其身,指忘记由此而犯禁,与以身试法所可能带来的各种后果。防民,《礼记 坊记》作 坊民 ,坊,通 防 。
11天不重与上天不会重复赐与。
12有角不得有上齿四句指牛羊一类牲畜,因为长了角,故不能再拥有尖牙利齿。角是武器,齿也是武器,两者只能有其一,不可能两全。此处指上天不可能两全其美,已经得了大头,那就应把小的一头让给他人。天数,指这是上天所命定,非人力所能违拗。类似的观念,董仲舒在《贤良对策》中也曾有所申述,他说: 夫天亦有所分予,予之齿者去其角,傅其翼者两其足。是所受大者不得取小也。 (《汉书 董仲舒传》)
13夫已有大者又兼小者三句此处指如果既得社会利益之大者,又想独吞余下的小者,上天尚且不能满足其贪欲,何况是人们呢?这也就是说 不患贫而患不均 的观念是人之常情。
14故明圣者象天所为五句象天所为,即上文所言 天不重与,有角不得有上齿 。为制度,指 君子仕则不稼 ,那些王公贵族、诸侯大夫士既有俸禄所入,不得再与民争利。诸有大奉禄亦皆不得兼小利,奉,通 俸 。此处指为高官者,不得兼营盐铁之类工商业,以夺民利。东汉初,光武帝刘秀欲行均输之法,尚书朱晖提出异议。其理由便是: 王制:天子不言有无,诸侯不言多少,食禄之家不与百姓争利。 (《后汉书 朱晖传》)西晋的江统,任太子洗马时,太子在西园学商人卖葵菜、篮子、鸡、面之类。他就在给太子的谏疏中说: 以天下而供一人,以百里而供诸侯,故王侯食籍而衣税,公卿大夫受爵而资禄,莫不有赡者也。是以市农工商四业不杂。 樊迟匹夫,请学为圃,仲尼不答。鲁大夫臧文仲,使妾织蒲,又讥其不仁。公仪子相鲁,则拔其园葵,言食禄者不与贫贱人争利也。 (《晋书 江统传》)
研析
本章的前半部分,自 孔子曰: 君子不尽利以遗民 至 以此防民,民犹忘义而争利,以忘其身 ,皆出自《礼记 坊记》。《礼记》中的《坊记》及《中庸》、《表记》、《缁衣》等篇相传皆为子思的作品。子思姓孔,名伋,曾受业于曾参。《汉书 艺文志》曾著录有《子思》二十三篇,已佚。子思的徒裔颇多,孟子便曾受业于子思的门人。坊者,防也。《坊记》的主题是君子如何以道防民之失。其起首便云: 故君子礼以坊德,刑以坊淫,命以坊欲。 礼、刑、命是三道堤防:礼是道德上的防线,刑是法制上的防线,命是思想上的防线,刘向在《说苑 杂言》称: 孔子曰:中人之情,有余则侈,不足则俭,无禁则淫,无度则失,纵欲则败。 这也就是要对人的欲念设置思想上的防线。人生而有欲,这是本能,但欲要有度量分界。那就是要通过相应的制度来节制人们的欲望,以达到财用不匮而上下相安的局面。
董仲舒认为,对于统治者而言,应当是 君子不尽利以遗民 ,也就是不能垄断一切利益。董仲舒强调贵族、官僚们在利益驱动时要有度量分界,因为他们已经有了丰厚的禄秩收入,不能再与民争业,与民争利。用现代语言说,就是不能用手中拥有权力的优势去进行权钱交易,从事以权力寻租的行为,如果再与民争业夺利,那百姓们将何以为生?董仲舒在《贤良对策》中曾对这种情况进行揭露与斥责: 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是故众其奴婢,多其牛羊,广其田宅,博其产业,畜其积委,务此而亡已,以迫蹴民,民日削月浸,浸以大穷。富者奢侈羡溢,贫者穷急愁苦;穷急愁苦而不上救,则民不乐生;民不乐生,尚不避死,安能避罪!此刑罚之所以蕃而奸邪不可胜者也。故受禄之家,食禄而已,不与民争业,然后利可均布,而民可家足。此上天之理,而亦太古之道,天子之所宜法以为制,大夫之所当循以为行也。 (《汉书 董仲舒传》)
然而,这些话尽管已说了二千多年,历朝历代却始终存在这一问题,且愈演愈烈,有过之而无不及。前个时期中国要党、政、军、司法等机关与工商企业脱钩,其实就是原来的做法使政府职能错位。政府办企业与民争利,结果是权力的膨胀与腐败。如果任其发展,将出现军队不会打仗,政府无法行使正常职能,法院无法办案等荒谬现象。这种情景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结果往往是国家四分五裂,政府机构瘫痪,国将不成其为国。毕竟执掌政权是最大利益之所在,所以不得不使二者脱钩。要划清两者之间的界线,它不仅需要思想上的防线,还需要伦理道德上的防线,更重要的是需要有法制上的防线。即使是这样,也仍难以割断为官者与逐利之间难舍难分的联系。归根结蒂,问题就出在权力结构自身的体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