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风追风》第25章:关于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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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5
这两天不知为何,总会时不时地有些冲动的想法,比如扭开小台灯,然后写点什么。而事实是,我的确这么去做了,因为我觉得有太多心情值得纪念。也许是有点羡慕小和尚的这个好习惯,不是有点,是非常,我在心底里这样对自己说。所以,请原谅我在这里很自私地花些笔墨给自己重温一段特别的过往,在我还记忆犹新的时候,在这样一个安静而轻柔的夜里。写写自己的父母吧。
我一直很好奇父母所经历的那个时代竟是如此的梦幻,既轻盈,又沉重,所以我常会缠着母亲问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而母亲也总会饶有兴致地给我讲一些还不曾有我或是我不曾记事时候的事,我必会很认真地听着,所以我对父母的了解几乎都是由母亲的言语拼凑而成。时至今日,母亲依然会在某个瞬间讲出我早已耳熟能详的陈年往事,一种习惯性地重复,而我总会笑着对某些细节进行补充,从不曾觉得腻烦。每每被父亲听到,他总说我年纪不大,却像个小老人头似的,说出来的话没大没小。不过我从不往心里去,因为我知道父亲是在开玩笑。父亲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家里连他共四个孩子,父亲排行最末,前面两个姐姐,还有一个哥哥。乡下人大多传统,生儿子能传后,自然是喜事。父亲小时候是个很不爱干净的人,用奶奶的话说就是邋遢虫一个。一天到晚就喜欢钓鱼,自己找根针放在火上烧红了,然后用老虎钳这类可以夹的东西把它扭成鱼钩的形状,不过这个鱼钩没有倒刺,所以父亲对那些侥幸逃脱的鱼也是一筹莫展。父亲出去钓鱼一坐就是半天,等着喊吃饭才回去,抓鱼后的腥手也直接往身上擦,全然不顾其他。奶奶为这事没少骂过我父亲,刚开始还总逼着我父亲把衣服脱下来给她洗,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因为根本来不及换洗,脏就脏吧,只要父亲受得了就行。不然一个叫得烦,一个听得烦,这样相安无事,倒好。其实真正头疼的是我的两个姑姑,特别是小姑姑。因为爷爷奶奶要走街串巷卖杂货,家里又有不少地,所以忙不开,许多事都交由女孩子当家。夏天的时候,小姑姑每天傍晚都要给我父亲洗澡,这真是件操心的事。那时的河水特别的清澈,吃喝都往河边挑水,当然,洗澡也是从河里打水,很方便。小姑姑会站在桥上把我父亲喊回来,不出意外,父亲手里肯定抓了不少鱼。小姑姑早早地在院子里的木盆给父亲兑好了洗澡水,让父亲把衣服脱了蹲进桶里,父亲懒到连肥皂都不打。洗澡的时候院门不关,毕竟小男孩无所谓,而父亲总嚷着说有姑娘来了。在我印象里,母亲一般都跟我说些关于人的事,而父亲要么不说,说起来要么是吃的、要么是玩的。父亲自己也承认,他小时候是好吃成精,家里休想藏得住什么好吃的东西,包括能买东西的钱。那个时候,村子里隔三差五地会有敲铜锣换糖的人,小孩子若听到巷子里老远传来“咣——咣——”的声音,一窝蜂全蹿出去,跟抓把米喂鸡似的围成一堆。父亲自然也不例外,肯定第一个从家里溜出去,把一些早早准备好的大纸盒、塑料瓶拽出去跟卖糖的换。这些如今看起来不值钱的废品在当时可吃香了,父亲说当时很多人家舍不得吃菜籽油,而且连一个像样的装菜籽油的瓶子都没有,很多人家,包括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家,都把装农药的瓶子洗干净了,然后用来装油。父亲讲这些的时候,母亲点头相应,想来是真的了。像我父亲这样的男孩子对吃的从不会考虑什么细水流长,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包快包光。不像母亲小时候,一块糖都要掰两半,吃一半,藏一半。提到这事,母亲的话匣子便又止不住了,因为她藏起来的东西不出意外都能被我舅舅找到给吃了,然后姊妹几个闹得鸡飞狗跳,这点我舅舅倒与父亲很像。后来村里人都陆陆续续地从河东搬到了河西。那时的乡村普遍贫穷,家里有我父亲这么几个孩子要养活,还要盼着他们上学有出息,所以能建起一个家真的很不容易。父亲小时候真的是让我爷爷又好气又好笑,因为他俩都是倔脾气,经常为一些事搞僵起来。有一次放学,父亲抱着一条从路上捡来的小黑狗,非要养,爷爷死活不让。这事闹到什么程度呢?父亲气得撒腿就跑,说要离开县城。当然了,这只是一个孩子的气话,因为父亲根本不知道县城到底有多大,他连镇上都没去过几次。这一跑还真管用,吓得奶奶赶紧拦在中间说好话,然后让小姑姑姊妹几个漫山遍野找我父亲。终于,在一条干涸的渠道边找到了我父亲,他果然没跑多远。那只小黑狗陪伴了我父亲的童年,每次吃饭都要省出点喂它。父亲后来经常跟我提的一件事是,有一天,他用手去摸狗的下巴,突然一个狗牙掉到了他手上,村里人说这是个好兆头,遂用一块红布把狗牙包了起来。过了很多年,父亲也记不得当时把它放哪了。其实,更有意思的是这只狗的名字,家里人都不知道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后来还是我大姑姑说了句,干脆用称给它称一下,有多重就叫啥名。一家人都很赞同这个主意,果真把秤拿出来给它称了称,五斤多一点,遂叫了“五斤”。后来,“五斤”一直就那么大,一直是五斤样子。父亲上学了依然很调皮,但学习成绩一直排在前面,特别是数学,父亲至今算账的速度都快得惊人。他的学历是初中,并非学不下去,而是父亲实在不想学了。即使我爷爷奶奶生拉硬扯把他拽到学校也没用,他照样溜回来,这让我爷爷失望透顶。爷爷是读书人,也是教书人,吃尽了时代的苦头,后来当了农民,苦了一辈子。实指望养儿子光宗耀祖,不曾想父亲自己放弃了,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年轻人的心是活的,心思总是猜不透,而且跟你对着干。其实那时候能读到初中已经算不错的了。没辙,不上学,只能学手艺。父亲后来去拜师学了缝纫。
父亲很会做小生意,比如过年家家户户门头上都要贴“风门钱”,我不确定那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东西到底是怎么个写法,也可能是“封门钱”,因为上面一般都会刻上元宝,而且乡下有个习俗,就是贴完对联,最后才能贴它,所以写作“封门钱”的可能性大些。父亲那时候干什么事呢?把一沓子红纸摆好,用刻刀在上面刳挖或圆或方的图案,中间还要预留我刚刚说的元宝图案。这玩意就是耗时耗力,而每家每户几个门头算下来,少说也要十几张,父亲便发现了这个商机,所以他每年都能赚一笔钱。我记得小时候逢年过节,家里仍会自己刻“封门钱”,那把刻刀一直都在,把子上用布裹了很多层。但打我记事起,父亲已经不会再像少年时骑着自行车去卖“封门钱”了,纯粹自家够用罢了。除了“封门钱”,弄鱼弄虾也是父亲的老本行,少的话就摆摊卖,多的话就批发给人家。
父亲什么都会,既能给我做弹弓,又能给我做铁环,真是个了不起的超人。
母亲是小学五年级文化水平,家里跟我父亲一样,也是兄弟姊妹四个,但截然相反的是,她排老大。因为是老大,担子也重,盖房子时买菜管账啊、下地摘棉花插秧啊、在家带小姨啊等等,母亲都成了全能。最让母亲感到头疼的还是我舅舅。舅舅排行老三,就他一个男孩子,惯得很,加之舅舅的小拳头抡下去没轻没重的,谁也不敢惹他,所以舅舅总会没事惹事。有一次,舅舅放学回来,故弄玄虚地掏出一个罐子,说里面装了件稀奇的宝贝,让姊妹几个猜猜是什么。大伙儿凑着小洞瞅半天也没能看出是什么名堂,舅舅遂忽的把盖子掀开,一条菜花蛇。屋子里尖叫声一片,乱成一团。后来母亲带头告状,外公让我舅舅跪了一炷香。母亲虽说是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但看见蛇就是怕,天生的。母亲是个条理清晰的人,外公外婆放心让她管账便是最好的说明。农村也没什么其他收入,每年秋天田地里丰收了,家里的钱包也算丰收了,能卖好几百块钱。大姨是姊妹几个里读书最好的,当时报考了幼师专业,学费要不少的钱。母亲死活也不肯把卖稻的钱拿出来,后来一家子苦口婆心地劝,母亲拗不过,才哭得稀里哗啦地抽出七张一百的大钞。那真是仿佛从身上割了一大块肉,大姨对这件事至今耿耿于怀。母亲嫁给我父亲后依然勤俭持家,日子就这样一步步过了起来,也一天天地好起来。要知道,稳住,很多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前进。
也许我还该讲一讲父母相遇的故事,缘分真正是个神奇的东西,月老手中的那根线总是如此的纤细精巧。
那时候的乡村爱情朴实到让人羡慕,词汇跟物质一样匮乏,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故事还得从父亲骑车卖“封门钱”说起。那天,父亲卖到了母亲的那个镇上,也沿着河堤卖到了母亲的那个村。村里岁数大的总有嘴闲的,比如“小伙子还成家啦”之类,就这么随口一说,那个谁家的谁谁谁就浮出了水面,父亲就这样认识了母亲。外公倒好说话,外婆一万个反对,可能是当娘的心思多些。后来亏得舅舅跟我父亲玩得来,遂出入就方便了。要知道,看久了,也就看顺了。有一次,父亲大清早跑去看我母亲,路过一块池塘,里面长了好多茨菰,父亲以为是野生,下去把它们全刨了上来带到了我外婆家。后来,村里有户人家骂,说不知道哪个没良心的把茨菰刨得连秧子都不剩,父亲一句话没敢说,躲在母亲家偷乐。父亲很坏,坏到什么程度呢?他摸准了母亲每天傍晚从镇上学手艺回来的时间,然后就沿着河堤不近不远地跟着,也不知跟了多少天,然后整个河堤的人、整个村的人都传开了:小张跟那个小王处对象了!那时的女孩子很单纯,风言风语传开了,再加上看久了看顺眼了,一家子只能默认了。当然,父亲年轻的时候真的很帅,母亲那个村有好几家子都要给我父亲做媒,这是母亲亲口说的。后来的事,自然便是谈婚论嫁。
值得一提的是,母亲打小玩到大的好姐妹也在同一天出嫁,她家与母亲仅一家之隔。那天,村里热闹非凡,村里人都说,哪个新娘子先到喜船上,保准生个大胖儿子。然后两家人就这样你派人盯着我、我派人盯着你,看谁家走没走。鱼米之乡,水路方便,接新娘子都是用船,那时候乡村根本没有小轿车。新娘子出门脚是不能着地的,鞭炮一响,舅舅背新娘子出门。因母亲的好姐妹家距离码头近,遂捷足先登,河堤上挤满了看热闹起哄的。后来,母亲的好姐妹生了个女孩子,而我,是个“公鸡猴子”。
柴油机突突地想着,跟河里荡起的水波一样,传到了很远很远,仿佛昨日……
母亲在给我讲述过往的时候,言语和眉目间都充满了爱,恰好她昨日提及了好好读书这个话题,让我不禁想起自己中学时代写过的一篇作文。语文老师以周恩来“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为引子,让我们写篇《为XX读书》的半命题作文,第二天上早读课时交给他。我知道我们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地地道道从农村走出来的人,他明白读书对于一个乡下的孩子意味着什么,他的用心也显而易见了。
我想了想,且填一个“爱”字吧,其文如下:
为爱读书
在这样一个动人的时节,在这样一座美丽的校园,在这样一间临湖的教室,我穿过一条叫做时间的路,笔随心动,写下这些凌乱摇曳的思绪。时常笑自己,总会不自觉地想一些陈年往事,都是些乡村时代的琐碎。可每每忆起,内心总会生发出几丝涩涩的感觉。
乡下的农作物无非是以小麦、水稻和棉花为主,打有记忆开始,大概也就是四、五岁的光景,我记得自己总是下田帮母亲摘棉花,与其说是帮忙,不添乱就是好事了。棉花爆果是在夏季。可能是因为我起得比较迟,等我收拾完太阳已经很亮很亮了。母亲说:“早晨的露水晒干些,回来人省些忙。”虽然天有些热,但我人小,可以钻在棉花路子间避阴凉,不过那些蒸出来的水汽也着实闷人。渴了就喝母亲给我带的豆奶粉,一袋豆奶粉可以冲一大瓶,比自来水好喝。我记得母亲总会给我讲很多东西,我会背的第一首诗《鹅》就是母亲教我的,母亲还会教我唱歌。虽说母亲只有小学五年级的文化水平,可在我心目中,母亲会很多东西,而且永远是一位哲人,因为她教会了我许多文字以外的东西,那是一种难以言传的感觉。我那时毕竟是孩子,在母亲眼中,我永远是个孩子。
小孩子总是三分钟热度,我是受不了烈日直晒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冒出一句“楼楼要上学”,也或许是因为突然想到我们村里有三个比我大的孩子都上了学。母亲停了下来,笑着问:“楼楼要上学,能学得好吗?”我似乎有着一股小男子汉的倔劲,拍着胸脯说:“楼楼保证学得好!”就在这年暑假过后,我真的进了幼儿园。我记得那时穿着开裆裤,背着母亲为我缝的一个布包,里面放着一根甘蔗和一瓶豆奶粉。
后来我知道,其实母亲是想让我再迟一年上学的,因为那时的幼儿园报名费是四百多块钱,这在当时对于一个乡村里的家庭来说,是一笔巨额开支。所以我上学后,父母更忙了。我记得母亲农闲时总会随父亲出去打槐树花,弄回来后放在大扁里用搓衣板搓,直到上面的小花丁儿掉下来,然后把它们聚起来拿到集镇上卖了。乡村里可不止槐树花,还有弄不完的鱼虾。那时所谓的农闲,又何曾闲呢?
就这样,我在泥地里滚了十几年,早熟悉了四季的变迁和乡村的性情。是的,我长大了,可母亲呢?还记得中考查分时母亲比我还紧张的神情,以及之后现出的笑容,我那时才发现,母亲脸上的褶皱竟是如此之多,而我的责任又是如此之大。对于为什么读书这个问题,我想,因人而异,可我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读出了一个爱字。是的,为爱读书!
按语文老师的批语,这篇作文是以朴素真诚而感人,评分很高。
写完这些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听得此起彼伏的蛐蛐声,我突然意识到这段日子里我似乎一直都习惯在夜里想一些白天不曾有过的心思,像山涧里的清泉汩汩涌出,多么难得的念想。作者简介:王楼,1992年出生于扬州,现担任由中国文化部主管的中华《诗词月刊》南京站站长,CAA国际艺术交流委员会委员。已出版图书《大荒青衣》、《做最优秀的人民教师——徐悲鸿“关门弟子”恽宗瀛从教启示录》,参与编写《中学生轻阅读江苏名篇》等。另创作有《行走江湖需要一把吉他》等影视剧本。山海英雄联盟书系业已立项创作。青春力作《逆风追风》即将全国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