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优秀征文:月下理头
【编者按】
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年,市委统战部在全市统一战线范围内开展征文比赛活动,活动得到各地统战工作者、统战对象等的积极响应。我们邀请肖江虹、李晶、杨青三位大咖对102篇进行了盲评,甄选出35篇作品,它们或壮阔瑰丽、或恬静自然、或如涓涓细流……记录着这片土地的沧海桑田,描绘出一幅幅波澜壮阔的画卷,述说着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恋……从今天开始,将陆续推出本次征文获奖作品、入围作品,让我们通过作者的笔尖,领略祖国的壮丽山河,感受改革的沧桑巨变,品味老百姓的苦乐酸甜……
文章能用心感受和体味生活,反映出作者对父亲爱戴的心灵,说明了人生的路途是很曲折的,也是很漫长,但只要努力执着地向前走,达到成功是必然的。希望作者今后写出更加感人的好文章。!
——杨青(市社科联原主席)
月下理头
一轮满月爬上猫屁股山,月色如水,沿瓦檐流泻下来,老院子一半暗黑,一半明亮。屋檐下,土烟锅里明明灭灭的火星,伴着十几双黑眼珠眨巴眨巴的节拍,忽闪忽闪。爹迎着月光,抖动手中的皮围脖,粗黑的断发飘在空中,银屑般闪亮。
“你来——”爹向檐角一努嘴,暗黑中站起一个人,将竹烟杆在草墩上靠稳当,缩头耸脑坐上院子中央的独木凳。“唰”一声,皮围脖迎风展开,脖颈以下的身子立时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颗蓬乱的脑袋。爹从油腻的帆布包里取出推子,握在右手,一捏一放,咔嚓咔嚓,长长的卷发就从鬓角、头顶、后脑勺披垂而下。
月到中天,客人陆续离去,沿独木凳脚一圈铺满厚厚一层或粗或细、或卷或直的乱发。爹和娘你言我语,收拾残局。
“今天七个哩。”娘将地上的乱发扫进撮箕,倒入檐角的竹筐。
“八个。还有小灰狗家娃娃剃胎毛呢?”爹将理发工具用毛刷细细清理,打上黄油,笼上套袋,放进帆布包。
据娘回忆,大约从民国三十五年起,隔三岔五就着月光为乡邻理头,就成为我家院子夜生活的常态。我们兄妹很骄傲有一个会理发的爹,每次跟小伙伴吵嘴,输了,便会祭出一招:“再犟!不让我爹给你家理头了。”对方就会立即噤声。我很想知道爹是怎么做上理头匠的,但爹是一个内敛而且威严的男人,他不说,我不敢问。直到风烛残年,爹难禁思乡之情,才断断续续给我们讲述了一些历史的碎片。
爹的老家在云南保山,十六岁遇上抗日战争,日本兵在怒江一带与国军展开惨烈的拉锯战,爹和族人为避战祸,躲到大山深处人类茹毛饮血时代藏身的岩穴。那一天,爹下山找粮,被汉奸队抓住送往前线当“伕”,从此像一颗风中的尘埃漂泊天涯。
日本投降,一支国军宪兵部队在缅甸腊戍收编他们。分派工种时,爹见兵们长年征战,头发蓬乱如野草,成了虱子的大本营,于是灵机一动,撒谎说自己会剃头。从此,爹整天背着个油渍渍的帆布包,穿梭在营房与营房之间,削芒果一般,把一颗颗焦灼的头颅打整得青光灿烂。后来部队回到畹町,移师贵阳,兵们不想再剃光头,眼馋城里那些学生哥,脑袋上挂两片飘悠悠的黑云。爹就从连部领来推子、剪刀、梳子、毛刷,给兵们理两分头。
度过三个月平静时光,部队接到命令,换防息烽玄天洞,看守爱国名将杨虎城将军一家。爹的任务是乘着一辆小指挥车,往返于玄天洞与桐梓小西湖之间,给张学良、杨虎城二将军和宪兵队、特务队的人理头。远离人间的日子,爹开始想家,“家”的概念被长年累月辗转奔波的日子揉成一团火,不时就“嘭”一声燃起来,烧灼他烦躁不安的心。爹不想再像南望山上满天飘舞的雪团,老是被风撕扯得翻翻滚滚。他担心再往前走,离家就越来越远。
那夜,风雪大作,玄天洞里面对面看不见人。爹避开哨兵,沿玄天洞壁的悬崖小径逃亡出来,隐匿到同样地处深山老林的猫山湾子,给地主打长工。那一年爹十九岁,为了在猫山湾子立住脚根,他开始免费给周边村寨的乡邻理头。这一干就是五十多年,爹在猫山湾子娶妻生子、开花散叶,一把剃刀磨得由凸变凹,刃口变成一弯新月。有些人家从爷爷的“铁蛋头”到孙子的“结婚头”,有些人从出生的“胎毛”到离世的“老发”,都拜那把剃刀“解决”。
那些年,爹因不明不白的“旧大兵”身份,没少挨乡邻批斗,大哥想当兵也因此没通过“政审”。但是每次批斗会后,只要有月光,只要有人来,爹总是面无表情抬出理发凳,咔嚓咔嚓为乡邻剪下三千烦恼丝。虽然他内心深处越积越浓的乡愁,远比乡邻们的烦恼更剪不断、理还乱。
解放后,爹因为识几个字,被区农推站招聘为农业技术推广员,参与了息烽县烤烟、油菜种植技术的推广。爹十分珍惜这份工作,起早贪黑,深入烟区,手把手教社员种烟、锄草、灭虫、建烤房、拱火窑,每天深夜回到家,患关节炎的双腿疼得他呲牙咧嘴,可仍然没忘记为乡邻理头的“义务”。只要有乡邻上门,他总会拖着沉重的双腿,一颠一颠打理完最后一颗头颅,才上床休息。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已有哥哥姐姐一大家子人,七八张嘴要吃饭。爹迫不得已辞去农推站工作,回家开荒,从此口朝黄土背朝天,建房子,娶儿媳,嫁女儿,一件一件完成人生的 “大事”,历尽艰辛。
改革开放后,爹被区烟叶站临时聘用为烤烟辅导员,又开始了早出晚归的工作。娘带着我们种烤烟、种蔬菜、种杂稻,大哥外出搞副业挣钱,我和小侄女先后考取中专,吃上了“皇粮”,一家人的日子渐渐上了路。月光下,爹依然咔嚓咔嚓舞弄起推子剪子,娴熟地为乡邻理头,只是一直僵硬死板的脸孔上有了笑容,偶尔还会跟女人们逗逗趣,开点“荤玩笑”。
活到六十五岁,爹手脚不再灵便,他把手艺教给大哥,由大哥来传承这项“爱心志愿服务”。直到乡邻们钱包鼓起来,不再瞧得起大哥一成不变的“老式头”,花钱去光顾城里时尚的理发店。
七月半,一轮明月高悬当空,照耀着大哥家洋气的大院落。我带着妻儿,陪着大哥儿孙满堂的一大家子,在院子里给爹娘烧“福纸”。黑色的纸屑飘飞在火光中,幻化成一群迷人的黑蝴蝶,我眼前浮现出爹的推子下乱发纷飞的场景,耳畔响起理发剪清脆悦耳的响声:
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本文由息烽县委统战部推荐,系贵阳市统一战线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征文比赛“优秀奖”获奖作品。作者朱登麟,息烽县文联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