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勃勃的写作
由楚天都市报主办的楚天杯创新写作大会(大赛)创办于2003年,迄今已连续举办17届,累计吸引全国各地超过100万人参赛,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作文大赛之一。
今天上午,楚天地产·2019楚天杯创新写作大会(大赛)成绩揭晓,湖北省文联主席、著名作家刘醒龙应邀出席颁奖大会并致辞。
说实话,我宁肯花上一天两天三天的时间,陪孩子一起玩,一起说话,哪怕孩子嫌大人碍事,只顾低头玩自己的,并且还在那里自言自语,我也非常开心。我最不愿意做的事情,就是给孩子们讲如何写作文,而且特别再加特别地不愿意给自己家里的孩子讲如何写作文。
在成为一名作家后,我们家的晚辈中,从当初的儿子辈,到现在的孙子辈,前前后后一共九个孩子,我从来没有与他们谈过作文的事,甚至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看过他们写的作文。孩子们也很奇葩,从来不向我求教。有时候,我还会想,少年得志,未必是好事。写作之事也是如此,年少时就摸清楚写作文的套路,成年之后,只怕再难有上升空间。总之,无论如何看待写作文,其中都有做长辈的并非用心良苦的良苦用心!所以,借今天这个场合,我还是与各位小朋友和大朋友说句心里话:作家是活出来的,不是教出来的!天下文章应当是活着的,那种得过且过,无可奈何地活着还不行,还必须活蹦乱跳、活色生香一样鲜活的才行!
为什么说作家是活出来的?生活在武汉,开开门就能见到大江大湖,成了日常生活的习惯。前几天,长江难得一见地露出江底的沙滩,一千二百万武汉人,至少有一百二十万人在大惊小怪。很多人在自媒体上写下一些纪念性的文字。这些文字大同小异,有点感觉,却不出彩。
二○一六年,也是《楚天都市报》提供的一个机会,让我从万里长江入海口,一路溯流而上,最终到达长江源头。行走的前半程,在长江中下游,也就是从崇明岛到荆州这一段,每天天一亮就赶路,临近天黑时找个地方住下来,同行的其他人吃晚饭时,会顺便带一碗面条给我,让我能省下时间进行写作。因为报社还在等米下锅,留着版面,等我将新鲜出炉的文章发回来,第二天一早就能出现在读者面前。那次沿长江行走的后期,海拔越来越高,在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青海省曲麻莱县,夜里写着写着,忽然觉得不行了,赶紧抱起氧气瓶,吸过氧后再看电脑上先前写的文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大失水准,不仅错误百出,而且处处都是错得离谱。行走长江活动,一共写了三十篇散文,结集出版时名叫《上上长江》。后期的十来篇,因为高原反应不敢太冒险,改为隔一天才将文章见报。其实,这样做如同朝三暮四与朝四暮三,是换汤不换药,看起来有时间差,写起文章来一个字也差不得。那些日子天天都像高考,最紧张的一次,凌晨一点时,我的文章还没有写好,整个报社的人都不能下班。随行的记者很是感叹,原本以为作家活得很潇洒,没想到也是如此艰辛。当然,他们也少不了会赞叹,大家走着相同的路,看着相同的事物,每次我的文章出来时,还是让他们惊讶,我所看到的和想到的都是他们没有看到和想到的。
在通天河边,我们与一匹大灰狼不期而遇。当地的藏族牧民得知后,连声说,扎西德勒!人在野外遇见狼,本应当是很危险的事情,为何被藏族牧民看成是非常吉祥的事。问起原因,当地人也说不出来,只觉得是祖祖辈辈都这么认为的风俗习惯。当天晚上,我写了一篇散文《狼是一种吉祥》,谈了我的看法与想法,所引用的,思考的,都是自己从小到大,关于生活,关于人生的相关经历,再将这些经历和狼有关的常识结合到一起,用文学的方式来解读,狼在何种条件下能够由凶恶变为吉祥。
想要成为作家,不是成天在那里想着如何脑洞大开,而要尽可能比别人多一些对生活的理解。别人将遇见狼代表吉祥如意,自己只是跟着当成神秘的风俗,是活不出作家来的。生活是个万花筒,很容易使人眼花缭乱,但只要有一次用对了方法,日后面对别的事情时,就可以融会贯通。
我对自己小学时写过的作文完全没有记忆,但在我的记忆里另有一篇活色生香的作文。用现时的流行语来形容,这活色生香的记忆名叫,一位音乐老师在体育课上描绘出一个孩子的文学梦。
二○一九年,我写了一本文学回忆录,将自己的文学经历,像沿着长江行走那样,从自己的花甲之年,一点点地回忆到启蒙时期。通过这种漫长的系统回忆,发现站在记忆源头的是小学四年级教音乐课的一位女老师。
上世纪六十年代,今天在场的孩子们的父亲母亲可能都还没有出生,山区的生活很艰苦,学校的条件也很差。从武汉下去支教的音乐老师,给学生们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不是音乐,不是教给学生们唱的歌,而是在沙坑边的跳高姿势。那时候,上体育课或者最后一节的课外活动时,音乐老师经常走过来,站在学生队伍当中,跟着大家一起练习跳高。学生也好,体育老师也好,都只会跳最普通的剪式,只有音乐老师会跳与众不同的背越势。多年以来,只要想起小时候的事,脑子里就会浮现出那位美丽的音乐老师,用背越式跳高,在学校的操场上划出一道美丽弧线的情景。前些年,我和几位同学一道去看望这位音乐老师,说起这事时,别的同学都不记得,唯独我记得清清楚楚。
一个有写作才能的孩子,常常会记住别人记不住的小事。这些小事就像一朵美丽的花朵,就像是由自己共同参与创作的真实的童话,更是一把启动写作灵感的密钥。人的脑子容量虽然足够大,但也有一个用进废退的问题。有人喜欢记一些的恩恩怨怨,打打闹闹,长此以往,自己的脑子就会往这方面下功夫。有人愿意学习一些清纯美丽的传统经典,天长日久,这方面的情怀就会出类拔萃,鲜艳喜人。不只是写作文,天下一切文章的写作,都应当是活着的,都应当是鲜活的,只有活着的鲜活的东西,才是有生命力的。亲眼遇见过狼,而想写一写狼,这样的写作自然是鲜活的。没有在野外遇见狼,但在家里的窗台上看见一只马蜂窝,或者在去乡村旅游时遇见一头不肯让路的牛,写出这样的马蜂窝和牛,无论怎么去写,都会觉得生机勃勃。能将一个孩子教育成写作天才的老师是不存在的,能教会一个孩子走上符合自己性格的写作道路的老师比比皆是。就像小时候,我遇上的那位在上体育课时,教育文学梦想的音乐老师。
刘醒龙
二○一九年十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