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声系列文章:读孙机
读孙机刘春声
刘春声,50后,笔名齐庚,号宜斋主人、汉风堂主人。著有长篇小说《天雨》,散文集《探花集》、《情满吕梁山》,《中国古代镂空花钱鉴赏》、《打马百钱》,主编出版历史上首部压胜钱大辞典《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为《光明日报》、《解放军报》、《北京青年报》、《北京晚报》、《中国旅游报》及《中国收藏》、《收藏》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40余万字。
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原中国钱币学会理事、专家库成员,北京市钱币学会常务理事、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钱币大辞典》编纂委员会委员、主编,中国人民大学财金学院客座教授,北大资源学院文物学院客座教授,曾任北京炎黄艺术馆副秘书长。
国博研究员孙机先生是著名考古学家。23年前在北京春季书市上,我有幸买到他的《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第一次知道了他的大名。这部大作我研读过无数遍,是他的铁杆粉丝。
23年后的一天,在国博学术报告厅,我当面聆听他关于“中西文化交流史研究中的一个关键问题”的报告。他挥动着手臂,不无自豪地说,我们的祖先是聪明的,船舵是中国人公元一世纪发明的,西方到十一世纪才使用,比我们晚了一千年。中国的车的使用也比西方早一千年。今天农民使用的铁铧犁是非常科学的,和西汉发明犁壁时并无异样仍在使用,而西方到很晚才学会使用犁壁……
那天报告厅坐无虚席。报告结束后,希望得到他签名的人排起长队,我不忍老人过劳,过了几天,托朋友请孙老在那个老版本上签个字,几天后书取回来了,扉页上工整地签着两个字:孙机。透过这一丝不苟的笔画,不难看出一个学者的治学态度。
孙老签名惜墨如金,但他的学术研究却如黄河之水奔腾不绝。我的许多思路是受到他的启发。
《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让我爱不释手,是因为在中国的历朝历代中我偏爱汉代,为什么?因为汉代的文明是原汗原味的中华文明。因此我为我的书斋起名“汉风堂”,还自镌过一枚“汉风堂主人”印章。唐代虽然也是中华文明的鼎盛时期,但是随着佛教的西来,唐以后的艺术注入了太多佛教的因子,受佛教固有戒律的影响使得中国的大文化变得不再自由活泼,僵化循序渐进,潜移默化,程式化的东西越来越多,中国人开始缺少心灵的自由,人文主义精神渐行渐远。人文主义精神的核心是提出以人为中心而不是以神为中心,肯定人的价值和尊严。主张人生的目的是追求现实生活中的幸福,倡导个性解放,反对愚昧迷信的神学思想,认为人是现实生活的创造者和主人。西方的文艺复兴正是基于这样的反思,开始对教会控制精神世界的批判,冲破中世纪神学的束缚。新兴资产阶级在意识形态领域里开展的这一场革命风暴,为近代文明的确立打下了思想和理论基础,这是当代西方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领先的重要一环。而我们至今没有对宗教的束缚开展理性的批判。
这个话题不在这里展开,还是讲我受孙先生的教益。仅举一例:
我考证古钱中的一个符号为西王母头戴的华胜,便是受到孙老插图的启发。我在《借得王母祈长生》一文中记述了考证的过程:
在早期五铢、大泉五十压胜钱上有一个图形,长期以来一直无人破解,众说不一,至今未在学界达成共识。传统的说法称此图形为“楔”形物,这个“楔”形物究竟是什么?古代采用这图形表示什么意义? 从古至今是一个迷团。
我因主编《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为解“楔”形之迷,查阅了大量的资料。突然有一天,在《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一书中,有一个插图引起我的注意,对这个所谓的“楔”形物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它不就是西王母头上的装饰“胜”吗?胜也称华胜。《汉书司马相如传下》“暠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唐颜师古注:“胜,妇人首饰也;汉代谓之华胜。”
华胜虽然是秦汉时期妇女的常用首饰,但在汉代的画象石、画象砖上,虽然也有不少妇女的形象,但基本没有看到头上戴有华胜的,凡出现头戴以簪相连的两只华胜的女性形象,必定是西王母。这充分说明,头戴华胜成为西王母的“特权”,成为她的专属。我们把汉画象石、画象砖上西王母首饰上的“胜”与钱币上的“楔”形物对比,便能一眼认定,所谓“楔”形物就是——胜。
胜就是西王母的化身,这是古人留下的一个文化之迷。就我所知,此前还无人破解。确认“楔”形物就是华胜,也就确认了它出现在钱币上的作用就是暗喻西王母,这个迷便迎刃而解了。
西王母是流行于秦汉时期最著名的神话人物。西王母的传说受我国上古时期母系社会的影响。据说她居住在西方的昆仑山中绝顶之上,人面兽身。山上有长着牛角、满身豹纹、声音如犬吠的怪兽——狡,还有九尾狐,还有长着红色羽毛、喜好食鱼的三只青鸟,每天为她叼来食物和用品。《山海经》这样描写西王母:“其状如人,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是司天之厉及五残。”
西王母受到世人的崇拜信仰,主要是因为她是长生不死之神,《汉武帝内传》说西王母曾赐汉武帝三千年结一次果的蟠桃,而这天宫的长寿蟠桃就归她掌管。除此,西王母还拥有不死之药。《淮南子览冥训》说:“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这足见西王母是长寿无极了。
二是她“司天之厉及五残”,是一位替天展现威猛严厉及降临五种灾害的神祗,神威广大。
但是,在钱币小小方寸之间,表现西王母的形象实在困难,因为面积太小,中间又有方穿,所以古人便想出一个办法,将西王母头戴的首饰——华胜,作为她的化身,装饰于钱币之上,这实在极为聪明和有创意。
暗喻是中国传统的装饰手法,特别是以物喻人。比如,用八仙手中的八样东西暗喻八仙本人,人们看到葫芦,不用说这就是代表铁拐李了;看到花篮,那肯定就是代表蓝采和。这种不出现人物形象的图案叫暗八仙。还有以莲花暗喻如来佛祖。一大一小两只狮子暗喻太师少师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现在,我们再描述早期压胜钱上的这个图形时,就可以明确它的名称叫“胜”,用在这里是借喻长生不死的西王母。所以有一枚汉代压胜钱,其上就有“寿西王母”四字,是希望钱的主人能象西王母那样长寿无极。
这篇小文已收入我的文集《探花集》中。
在《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一书中,我读的比较细的是钱币篇、建筑篇、服饰篇、镜篇、文具篇、饮食篇、日用杂品篇、灯炉篇、娱乐篇、少数民族篇和汉代与域外文化交流篇。
钱币篇中有关于西汉元鼎二年铸行赤仄五铢钱的论述,《汉书·食货志》作“赤仄”,何为“赤仄”?学界探讨了近两千年,古人望文生义,把赤仄五铢钱误解为一种外沿为赤铜的钱币,误导了很多人。而《史记·平准书》等史籍中皆作赤侧,赤通捇,捇,裂也。《广雅·训诂》:裂,裁也。孙老指出:则赤侧即裁削钱的边缘令其光洁整齐之意,孙老的见解是对的。赤是光洁的意思,“仄”即边缘。
建筑篇中关于瓦当的论述,指出文字当的大量出现是汉代工艺史上的重要成就,特别是“国”字号当的出现,如“汉有天下”、“大汉万世”、“惟汉三年大并天下”、“汉并天下”瓦等。布局得宜,篆籀精妙,为鉴赏家所珍视。
在少数民族文物篇中,孙机先生指出“巴蜀地区到汉代经济文化已经高度发达,沃野千里,号为陆海,舟车辐凑,人文荟萃,巴蜀居民早已不再被看作是少数民族。历史上曾在这里产生并得到长足发展的巴蜀文化已近尾声。”这一论断十分重要,以巴蜀特有的青铜肖形印章为例,其流行的年代长期以来一直存在战、汉之争。他接着指出:“西汉早期,虽然在绵竹木板墓、犍为土坑墓等有限的几个地点发现过带有巴蜀符号的印章……;其墓主似可被称为古巴蜀王国的遗民。不过这种现象至西汉中期已不存在。”也就是说,带有巴蜀符号的印章(含肖形印)在西汉中期墓葬中就已经不存在了,这实际上已经回答了肖形印的流行年代是战国而不是汉代。
《汉代物质文化资料图说》包罗万象,不啻一部汉代物质文化百科全书式的说明书,但又绝非平铺直叙,字里行间充满真知灼见,充满对祖先的情感,正是这样的情感才能让一件件博物馆里的展品复活,青春永驻。
展卷静读,两千年前的社会风俗春风般扑面而来,温暖亲切。它告诉读者,历史并不遥远,就在我们的身边。
2016年元月3日记于京西海棠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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