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记·文品与人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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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少人给我说，此人文笔太好，当时看的时候特别欣赏，尤其是一杯茶，一点午后的阳光，一个温暖的晴天，直教人熨帖。有人给我辩论，看文就看文好了，为何还要管其他呢。相信不少人认同这样的观点。我想从专业阅读与普通阅读的层面再谈谈此一问题。

假如我们就是大千世界中普通一读者，读一篇文就是读读罢了，而且你的口味在不断变化，你觉得此刻好便好了，不再多求，不再多想，对我们的为人为文也产生不了任何影响，我想似乎也不必去谈那些文章以外的事了，不然说多了，真的就是惊破了好梦，你反而不喜。何况当下是一个碎片化的电子阅读时代，每天接触海量信息，天天都是应接不暇，即使你阅读某人的作品有所谓毒素，想必亦很难传染，一来你只是路过，口渴了歇歇脚而已，乏解了，你仍然赶路，下一个路口碰到什么东西，你自己亦不清楚，二来隔着千里万里的知识鸿沟去了解民国，恐怕所知极为有限。

假如你是一个专业阅读者或者即将成为一个专业阅读者，我想请拿出你的专业精神，不要浅尝辄止，不要囫囵吞枣，不要说半截话。所谓专业阅读者自然包括中文系学生、研究者、文艺爱好者等等。这些阅读者衡文论史岂可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呢，不然如何显出自己的眼光，不然如何显现自己是一个读过中文系的人呢。

我在民国散文研究课的课堂上谈过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在大家热烈的讨论中形成了两派意见，一种极为厌恶他，觉其轻薄无行；一种觉得他文笔真好，文笔婉媚多情。觉得胡兰成可恶多以女性读者为主，认为他见一个爱一个。书中提到的女性就有玉凤、张爱玲、周训德、范秀美、日本人一枝、佘爱珍等。本来人世间男女相悦属再正常不过了，胡兰成在这些女子之间应付得游刃有余，那也是他自己的事，至多他以为自己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但这其中让人大起反感乃至讨厌是他的态度。我发现胡兰成讲自己的感情经历总在说不存在惭愧，不存在羞耻，这就是真实，这就是静好，这就是安稳。张爱玲问他，你是要我还是小周护士，胡兰成说，“我与爱玲一起，从来是在仙境，不可以有悲哀。”“如今虽然乱离，亦仍可觉得人世的理性，使山川城郭号令严明。我已有爱玲，却又与小周，又与秀美，是应该还是不应该，我只能不求甚解，甚至不去多想，总之它是这样的，不可以解说，这就是理了。”什么叫不求甚解就是这样，分明就是贪图男欢女爱不想负责任罢了，只是多了一层浪漫文人的保护色而已，让人以为文人就该如此，我们还是宽容一些罢。书中有一个细节是沈启无跟周训德讲了胡兰成跟张爱玲的故事，说周训德好比一棵桃树被砍了一刀，胡兰成叱责沈启无“卑鄙”“龌龊”。说人家私事好像不太好，但胡兰成说沈启无卑鄙龌龊感觉颇为可笑。胡兰成的逻辑就是，现世就好，当下就好，此刻就好，我可以见一个爱一个，我对你们都是真诚的真心的，这是情意绵绵，地久天长，前面的妻子不要有意见，要有就是不对，我就要生气了。可以说胡兰成情真但很不专一，不过在他看来都是无可无不可的。这本书里我们只看到张爱玲对胡兰成这种滥情明确表示不满，其他女性完全看不到是什么态度，不过看胡兰成的叙述，这些女人好像也都知道胡的前情。全书老在说什么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到头来不过就是自私而已。

胡兰成用一支好文笔说一个个滥情故事，文辞雅洁妖艳，喜欢的可以很喜欢，不喜欢的可以很不喜欢。但无论如何，作为专业读者我们应该知道更多的细节与知识，不能只看冰山一角，藏于海底的巨石或者碎屑都应该有所了解。以《今生今世》论，虽然胡兰成写情感，但是细心阅读你会发现胡兰成很聪明或者是狡猾。明明是一个人生失意者在时代的浪潮拍卷之下一步一步败退，最后退无可退，在这一路退却的过程中倚靠女人东躲西藏，过得胆战心惊，反而老在论文谈诗，说什么人世、天道、光明、仙境、烂漫、庄严。胡兰成优美的笔调背后藏不住那颗胆小怯懦的心。

胡兰成写他的情感着实很高明，那种落寞失败不甘的心态在他尽力隐藏事实真相背后呈现给读者的印象居然如此美好，不得不叹为高明，这文字工夫实在是高。但无论如何遮掩，总露出痕迹，胡兰成逃到温州，倚靠当地大儒刘景晨避难，某次看到捉拿汉奸的标语，虽然一笔带过，但对胡兰成心灵的触动是深刻的，他在时刻关注动向，所以胡兰成越是轻描淡写的地方越是重要，这种人浑身是计。

对于常人而言，看书看看热闹没有什么不好，但一个专业读书人，不可不知更多知识，这是下结论的基本前提。从我个人言是相当讨厌胡兰成，从他的相片到他的文字，无一不看出此人轻得很，但我不能把我的恶感传递给他人。他的人品跟他的文品着实很一致，妖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