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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华之:大唐瘦客

2020-11-21 07: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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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成都玩了一圈,大摇大摆逛过春熙路,从落地透明橱窗里艳羡人间繁华。在宽窄巷肠子一样幽曲的街道流连,黄昏的灯盏下,细长的雨丝和青石板路一样闪亮而迷离。徘徊在玉林路神态倦慵的小酒馆,看夜色如浪子,泛起微微惆怅。最后一站去了杜甫草堂。

从草堂出来时,成都难得一见的大太阳正悲悯的俯视万物,忽然觉得这个城市在眼前立体起来,它似乎不仅是上帝心绪悠闲时的从容之作,绵长岁月里匍匐尘世,呼吸匀称,它软绵绵的生活肌理里,深藏着某种坚硬而澎湃的东西,就像草堂大门口那尊铜黑的杜甫雕像,当你触摸到它时,会从心里升腾起敬意和振奋。

抬头,深呼吸,成都的天空一碧万里,阳光似金瓶乍碎,耀眼而犀利。一千多年前,大唐的天空应该也是这样的吧。

我写的大唐,是杜甫的大唐。

是历史天空曾经光芒万丈而后又逐渐散为流霓隐入黑暗的那一段。

生逢盛世,盛极而衰,对一个人和一个国家的命运来说,都是不幸的,但对于一个诗人,却是幸运的。

盛唐天空的双子星座,李白和杜甫,也只有在大唐,在极昼和极夜的温差中,才能孕育出这样气质峭拔的诗人。但他们分走在大唐的两侧,如果大唐是一座巍峨崛起的山峰的话。李白走在朝阳面,所以他仰头向天,气宇轩昂,那些绣口一吐的诗句仿佛都是从天上来的,世人根本接不住,只能无限仰望,无限崇拜。而杜甫走在背阴面,他脚踏黄土,面向大地,那些诗句全是从黄土征尘里爬滚出来的,灰头土脸,沾泥和血,却句句摧人心肝。

李白和杜甫一生都在写诗,一个在天上御风而行,一个在地上举步维艰,一个编织华美出尘的霓裳羽衣,一个寻索爬满虱子的疮痍内里。

李白大杜甫11岁,但人们称杜甫为老杜,仿佛李白从来不曾老去,而杜甫从来不曾年轻过一样。

其实,在最初的最初,是这样的。

公元712年,杜甫出生。

这一年,唐睿宗李旦禅位于其之李隆基,史称唐玄宗。和唐玄宗相伴而来的,是他励精图治开创的极盛之世——开元盛世。

开元盛世到底有多繁华,相传唐朝有一个宰相非常贪婪,在那个物品极大丰富的年代,这个宰相贪无可贪,最后竟然贪污了波斯人进贡的八百担胡椒。

开元年间吏治清明,百姓富足,唐玄宗任用的姚崇,宋璟,张九龄,张说等贤相,都是名垂千古的肱股之臣,这个贪婪的宰相也许是人们杜撰出来,为大唐盛世做注脚的一个小角色而已。

但确实的是,各种奇珍异宝纷纷跨越大海,翻过大山而来。龟兹的舞女最是美丽,在酒肆极受欢迎;于阗的绘画赫赫有名,出产的白玉举世无双;高唱的乐手声名远扬,常往达官贵人处演奏;大宛的良马流着传说中的血汗,千金难买一匹;粟特人最擅长经商,主宰着西市的贸易;莎车艺人表演吞火杂技的地方,总是聚集着一大群人舍不得走……

一车车的丝绸、茶砖与瓷器,在大唐边军的护送下,从中原运往西域,然后被说着汉话穿着唐裳的各族商人,贩卖到全世界的每个角落。连接天南地北万里之遥的丝绸这路上,驼铃声声,黄沙滚滚,逶迤成大漠最奇瑰的风景。

《唐新语》中说,长安城里,胡人戴着汉人的帽子,汉人穿着胡人的衣衫,谁是胡谁是汉,连官府也无法分辨。大唐海纳百川,并不厚此薄彼。

《唐六典》记载,开元年间与唐通使的国家多达300个。日本遣唐使到达长安15次,东罗马帝国先后7次遣使至长安,阿拉伯帝国曾36次派使节,西域各国入居长安者近万家。

杜甫也在他的《忆昔二首》诗里这样写道: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政治强势,经济繁茂,文化混血,终于把盛唐气象以一种专属的凝炼方式推向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高度,这就是唐诗。

李白是大唐的诗仙,他的诗句也是带着仙气的,动辄“欲上青天揽明月”、“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简直是盛唐的代言人,“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他连发个愁都是夸张的,“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连励志都如此带有煽动性,这是盛世给予的底气。

王维和孟浩然的田园诗,是有一种安适的情味。“屋上村鸠鸣,村边杏花白”、“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诗句恬淡,却自带一种笃定和自足的气场,它是繁华的衍生物,以丰足安乐的田园气息,和长安的万丈红尘遥遥相对。

高适、王昌龄、卢纶等的边塞诗,则风云漫卷,气度开阖,大国气象隐然。“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雪夜,偷袭,金戈铁马,追逃,原本肃穆沉重的一首诗,却以一片轻盈的雪花收尾。大雪落在寒光凛凛的长弓和大刀上,就像落在广袤辽阔的大唐国土上一样轻闲自在。落在哪里,都在我掌中,单于也不过一片即将溶入手心的雪花而已,这是泱泱大国奔腾的自信。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王湾的诗形象地描绘了那个时代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壮观图景。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即使是送别诗,高适也写的不哀不伤,满满真男儿的胸襟和豪情。

曾读过一首《阙题》诗: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这首诗是唐代诗人刘眘虚写的,细细品读,那种庸常日子的绵长和悠远,静定与安稳,就像缎面上不经意点缀的小花,只看其色泽和纹理,已能触摸到背后那个锦绣万般的时代。

唐诗已春花绚烂,杜甫尚寂寂无名。

除了七岁开口做诗咏凤凰,初露才华端倪之外,杜甫的少年时代是健壮而活泼的,正如他在诗中这样回忆:忆年十五心尚弦,健如黄犊走复来。庭前八月梨枣熟,一日上树能千回。

十九岁,杜甫辞别家乡和父母,开始历时四年的漫游吴越,彼时,他已是一个裘马轻狂,对世界充满幻想的热血青年。值得庆幸的是,也只有开元盛世这样的时代,才让出身下层官吏家庭的杜甫,充实而愉快地度过他人生最美好的青春。

二十三岁,杜甫第一次应试落第。但一个朝气蓬勃的时代带给他的乐观,让他丝毫没有沮丧,他继续开始他的漫游之旅,远游齐越,历时五年,中途不但结识了李白,还和李白、高适一起同游齐宋。

一颗澎湃的心,一个斑斓多彩的世界,一群天风海浪般才华张扬的年轻人,碰撞出来的绝不仅仅是青春的明亮和忧伤,还有那些迷人的让人热血沸腾的诗句。杜甫写《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他简直不只是在望岳,而是用诗句在征服泰山,那时,天下已在他心中。

杜甫笔下的马:“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杜甫笔下的鹰:“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那种气魄和无所畏惧,简直瞬间荡平心胸。此刻,我只想用大卫的诗来表达内心感慨:

我得用多少颗钻石,

才能拼出青春这个词?

在离天最近的地方,

把双臂最大限度地展开,

像鹰展开它的双翅,

像天空展开它的雷霆……

年轻真好,即使被人称为老杜,他年轻的诗句也是长着翅膀,驭着风暴和雷霆的。

“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

“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

旅行,读书,写诗,结交名流,美好的青春时光就这样一忽而过了。

杜甫第二次参加科举考试时,宰相李林甫已经成功排除异己,独揽朝政。为了排挤有才能的人进入朝廷做官,时任主考官的李林甫竟然向皇上谎称“野无遗贤”,一个考生也没有录取。杜甫又一次被无情地关在科场门外。

彼时,已是天宝六载。

从开元到天宝,单从年号上看,大唐已经收起锐气,开始躺在功劳薄上炫耀而自恋地孤芳自赏了。

千娇百媚的杨贵妃,已经日夜环侍玄宗身侧,她回眸一笑的光华,映衬着六宫粉黛毫无颜色的面容。

不久,长安水边冶荡的波光里,会照见杨贵妃三个同样美貌姐姐的衣香丽影,让世人直呼:生男不如生女好。

而在更远的蒲州小村,一个叫做杨国忠的远房表哥,正望着天花板日夜筹谋,欲快马加鞭赶往长安。

开元二十四年,大唐讨伐契丹,大败而归,损失惨重。宰相张九龄曾下令处死出征主将,玄宗皇帝一时心软,竟然留下了主将性命。那个侥幸活命,后来又手握重权,成为唐朝三藩节度使的胡人,叫安禄山。

大唐的一轮红日,正隐隐西渐。

乌云从四面八方涌来,无声吞没着曾经光焰万丈的晴空。

而杜甫,终将在越陷越深的黑暗里,挣扎,煎熬,蝉蜕,和着泥污和眼泪,“玉成”为一代诗圣。

在今天的成都草堂,有一尊杜甫铜质雕像,黎黑,清削,瘦的让人惊心。

人们的印象中,杜甫似乎就是一个干瘦老头,却没想到,可以瘦得这般凛冽。

无肉使人瘦,相思使人瘦,抑或清醒使人瘦?除此之外,杜甫似乎还得加上清醒后的重重忧患。

由此我想,大约屈原也是瘦的,他在汨罗江畔披发行吟的样子单薄如影,形似鬼魅,让人心酸;范仲淹肯定也是瘦的,他忧完天下忧百姓,连喝下去的酒也要化成泪,还给乡愁,他无论如何是不会胖的;鲁迅应该也是瘦的,他的文字如投枪匕首,他的人投影在文字里,犀利而冷峻。老子应该也是瘦的吧,要不怎会有仙风道骨,骑青牛飘然西行。

不过庄子应该是一个胖胖的老头儿,他心宽体胖,每天和惠子耍耍贫,斗斗嘴,人生乐得逍遥自在。杨贵妃是个毫无心机的女人,除了爱吃荔枝累死了几匹马外,基本人畜无害,甚至有点天真,嫁与帝王依然傻傻地相信爱情,所以她也微胖,但她环肥燕瘦,胖的恰到好处,君王喜欢的不得了,从此贪睡不早朝,间接荒废了皇帝职业和大唐前程。安禄山也是著名的胖子,走路都要人扶,但他是口蜜腹剑的那种,心机深不可测,胖不过是他伪装的拟态。

杜甫开始瘦下来的时候,应该是在父亲杜闲去世之后吧。

那时,他第二次应试落弟,心情不畅。偏偏父亲又在那一年去世,他的经济来源也断了,从此这个世界不但需要他独自面对,还需要他向世界讨要生活。可杜甫并不在意,依然徘徊长安,反复递诗文呈献达官贵人,以期求得一官半职。

唐代取士,不仅看考试成绩,还要有人推荐。因此,考生们纷纷奔走公卿门下,向他们投献自己的代表作,以期得到贵人青睐。王维20岁赴长安参加“高考”时,就拿着自己的“行卷”先投到唐玄宗的弟弟岐王门下,当他得玉真公主(玄宗胞妹)已经将状元的头衔给了另一个文人张九皋时,岐王就给王维出了一个主意,让他在玉真公主举行的宴会上,装扮成伶人,给爱好音乐的玉真公主弹奏琵琶,以此博取玉真公主的赏识。果然,宴会那天,玉真公主听了王维的弹奏,赞不绝口,又加上王维“妙年洁白,风姿郁美”,玉真公主不知不觉就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岐王趁机把王维推荐给公主,说:“此生非只通音律,至于问学,无出左右。”王维献上怀中诗卷,公主朗诵未毕,就大惊道:“这些诗作都是我平素所喜爱的,以为是古人佳作,竟然都出于你之手!”公主立即派人把主考官召至府上,告诉他必须以第一名录取王维。王维就这样中了进士第一名。

杜甫当然也期望能遇到这样的贵人,并非他多么迷恋官场,而是在古代,入仕是社会底层士子们实现人生理想的唯一途径。而杜甫,偏偏又那么执着于他的理想。

年轻的时候,杜甫曾对道教深深迷恋,他还和李白一起到王屋山访仙问道,对灵丹仙芝和长生术颇感兴趣。

中年以后,科场蹭蹬,杜甫曾在诗中写道:身许双峰寺,门求七祖禅,落帆追宿昔,衣褐向真诠。仿佛人间一切都看破,决心要遁入空门,不问世事。

但信仰不是候鸟,在枝头来回飞。信仰是根植心底的种子,最终会长成参天大树,成为人生里程的醒目坐标。出身官宦家庭的杜甫,远祖杜预是西晋名臣,名儒,祖父杜审言在朝为官时,才华出众,是著名的“文章四友”之一, “奉儒守官”的家庭传统对杜甫影响深远,所以即使经历过道教和佛教的短暂游移,“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儒家理想,还是成了杜甫最终和最后的选择。

长安看似繁华,求生活却不易。杜甫靠卖药,靠朋友接济,过着捉襟见肘的贫困生活,而他卑微谦恭地反复递呈给达官贵人们的诗文,却并没有得到重视。在长安的最后两个年头,杜甫已经沦落到与贫民为伍去一起购买减价官米的地步。但正如风平浪静的大海,当沉潜到它的底部时,杜甫才清楚地看到,掩盖在花团锦簇外表下的大唐,其实早已矛盾重重,危机四伏。

杜甫写过一首颇为奇怪的诗:《饮中八仙歌》,诗里描写了贺知章,李琎,李适之,崔宗之,苏晋,李白,张旭,焦遂八个人痛饮沉醉的狂态。不议论,不评判,仅仅是描写而已。

但许多人还是从这首诗里看出了端倪,既然一起喝酒,杜甫为何不醉?一个醒的和八个醉的,清醒的人最痛苦。

李白在年青时已诗名大盛,却因谗谤而遭玄宗疏远,贺知章在当时文学才名上颇有地位,但就做官而言,也不过是政治上的点缀品,以诗人的敏感和嗅觉,李白和贺知章他们果真对世事毫无觉察,只是简单的饮酒买醉,随波逐流吗?不,不是这样的,《饮中八仙歌》其实应该是一个年代的缩影,多少人正是凭着巨大的惯性,以夸张的浪漫的行为来消解心底无限惆怅和失意,却不想睁开眼睛正视现实。醉,有时是一种逃避,有时也是一种解脱。

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李白却说: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魏晋名士躲在竹林里饮酒,清谈,便果真与那个暗黑的社会黑白分明了吗?人生苦短,饮酒行乐未必不是上策,但直面人生却是需要勇气的。而杜甫,已经决意做一个清醒的诗人,这一生,这一支秃笔,他要写他深深爱着的国家,写它强健的躯体和隐秘的伤痕,无耻的虱子,被吸食压榨的百姓,还有满目疮痍的大地。

他的诗,开始不再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不再用陈词滥调讨取某个人的欢心,他的笔,一旦接触泥土,就开始变得沉郁和犀利。他写《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碌碌尘灰里是生离死别,是追奔呼号,是牵衣顿足,是白骨露野,是穷兵黩武的国家对百姓子民的摧残。他写《丽人行》,衣香鬓影,鲜艳富丽,满眼奢侈和豪华,“杨花雪落覆白苹,青鸟飞去衔红巾”,就是这一方红帕,让人不经意嗅出那些珠光翠羽掩盖下的荒淫气息,山珍海味衍生出的腐朽味道,笔峰直指权相杨国忠,含蓄不露,入木三分。

天宝十三载秋,长安一带一连下了六十多天的雨,农田都被淹没,长安房舍倒塌无数,关中大饥。唐玄宗听着窗外淋漓的雨声和身侧贵妃娇憨的鼻息,终于想起了他遗忘已久的百姓。他召来宰相杨国忠询问,杨国忠拿着几束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稻穗对玄宗说:“雨虽多,不害稼也。”玄宗竟然真的以为是这样,就又安心的睡下了。漫长如缕的雨声,再也没能惊扰玄宗的好梦。

杜甫也被困在长安的小旅馆里,卧病在床,地上的青苔几乎蔓延到了床上,街上的积雨已经生出了小鱼和浮游生物,但就是在那样冷冰潮湿的环境里,他在诗却写道:吁嗟乎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

也许,是因为杜甫早已沦为苍生,所以他更懂苍生之苦,稼穑之重,也许是因为杜甫心怀天下,所以他心里早已忘记了自己。他只知道以已之痛,去度国家之痛,黎民之痛。

天宝十四载,杜甫终于得到了一个兵曹参军的微职,他回奉先探视家小,一路上看到百姓饥寒交迫挣扎在死亡线上,哀鸿遍野,回到家才得知幼子已经饿死。诗人心如刀割,奋笔写下《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长诗。“所愧为人父,无食致夭折”,一个心怀天下的男人,却荫庇不了嗷嗷待食的稚子,这究竟是一种讽刺还是一种悲哀,但杜甫在诗的最后却说:我好歹是个官儿,享有特权:既不服兵役,又没有交租纳税的负担,还免不了这样悲惨的遭遇,那平民百姓的日子岂不是更加辛酸。

这个男人忠厚得简直让人想哭,然后是来自灵魂深处端正的肃然起敬。记得一位作家说过:在至深的苦难和最黑的人性深处诞生的悲悯,永远有着令人最震撼的感动,那是属于灵魂的感动。一千多年了,杜甫的诗句如传世的青瓷冰裂纹,看得见它体无完肤的心碎,也看得见它幽微不灭的人性光辉。

在诗人忧心忡忡的诗句里,安史之乱还是来了,渔阳颦鼓终于惊醒了玄宗的春梦。这个大唐最伟大的男人,忽然发现自己此刻竟如此无力,他心爱的女人被逼自缢,他的宰相被诛杀,他被迫让位于儿子肃宗,几乎一夜之间,他失去了权力,地位,女人,还有大唐所有的骄傲和荣光。

得和失都如此彻底,仿佛证明人生终究不过一场游戏,唐玄宗已经彻底出局,而其他人还在苦苦坚持,直到游戏结束的那一刻。

杜甫也带着家人开始流亡,兵荒马乱中,他把家人安顿在鄜州一个小村,便不顾自己安危,急急北上,去追随刚刚继位的唐肃宗。也许在诗人眼中,皇上就代表着国家所在吧,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却总想着此刻自己应该在皇帝身边,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再次途经长安的杜甫,看到昔日繁华似锦的都城,管弦丝竹之音似乎还在耳边缭绕,如今却已荒草萋萋,人去楼空,他含泪写下这首《春望》,家愁,国愁,离愁,乡愁,层层叠叠交织在一起,重得他不能呼吸。杜甫才四十五岁,可他已经忧愁的满头白发,稀疏的几乎承受不住一只簪子,像一个衰朽的老翁。

唐肃宗,这位乱世天子,成长过程中险象环生,遭到李林甫和杨国忠两任宰相的排挤,安史之乱终于给了他施展拳脚的机会,所以刚一继位就急于收复长安,想坐稳江山。但多年隐忍苟且、杯弓蛇影的太子生涯,也让他谨小慎微,敏感多疑,除了张皇后和身边的宦官,他几乎谁都不相信。他派郭子仪、李光弼领兵与叛军作战,却又不设统帅,只派宦官鱼朝恩为观军容宣慰处置使,结果群龙无首,人心散乱,又兼粮食不足,士气低落,在与史思明叛军决战之时大败。这一战之后,官军散亡,兵员亟待补充,于是朝廷又下令征兵。杜甫路过新安,正看到惊魂未定的百姓又一次遭到战乱的威胁,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他怀着极度矛盾的心情,写下了沿途所见:《三吏》、《三别》。

“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洒下同情的泪水时,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无名老夫妻的生离死别,看到了刚过门的新嫁娘与被迫前往死地的丈夫“暮婚晨告别”,看到了刚回到家乡又第二次被征入伍的人,临别时已经没有亲人可以告别,“人生无家别,何以为蒸黎?”。他们无处表达内心的悲哀,只能默默承受命运的重压,被驱使,被压榨,被践踏,悄无声息的流血、流泪和死去。杜甫用他枯瘦的手指,蘸着老百姓墨汁一样浓黑的悲哀,为他们代言。写他们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怎样被命运驱使,求生无望,求死无门,怎样命贱的像蚂蚁一样,默无声息载入死亡。那些揪人心肠的诗句,终成唐诗里难以磨灭的伤痕和丰碑。

许多时候,掩卷沉思,如果唐诗里少了这些哀嚎,幽咽,白骨荒冢,少了这些应征老妪,豁齿老翁和无名小吏,它还会那样辉煌和不朽吗?

也许,只有奔腾不息的生活本身才值得铭记,不管它是泥沙俱下还是江河日上。杜甫的诗,是人民的诗史,是无名老百姓的纪念碑。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月夜》,是我最喜欢的一首诗,因为它终于写尽了这个忧患忠贞的男人柔情万端的一面,家国和天下,都是杜甫心头深爱,他虽然把毕生的抱负奉献给了国家,却把一个男人的痴情和深情都给了他的老妻,那是他心底最后的温暖。

“老妻寄异县,十口隔风雪”、“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思念也好,悲伤也好,狂喜也好,这个被杜甫称为老妻的女人,分享着他生命里所有的季节和细节,不管酷夏还是严冬,霜沉还是月降。能让岁月长久的,唯是这细水长流的爱,而让诗人的诗句温情脉脉的,却是这个杜甫用心爱了一生的女人。

在秦州,杜甫又做梦了,梦里总是李白。当他听说李白被流放夜郎,便一连好几天做梦,梦见“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梦见“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他忧虑地写下《梦李白二首》遥寄他的好友,看似写梦,却字句生凉,至诚至真。虽然在当时,杜甫的名气远不及李白,虽然当时杜甫也正流落秦州,生活艰难,可杜甫当李白是好友,这种关切是无门槛的。

人们常常纠结,杜甫给李白写了十几首诗,李白却鲜有回应,可是,汪伦挑了一担酒给李白,李白写诗回赠汪伦,这样的友情就对等了吗?李白是莲花火焰,是不拘任何形式的清逸出尘,杜甫是木炭老粥,是居家男人温厚的深情款款。许多时候,朋友镶嵌在默默的关爱里,就像夜空的星星和月亮,它们并不是相同的种属,却只要彼此辉映,彼此光照,已经足够。

只是,世事动荡,每个人的生活都细如蛛丝,也许一阵风来就了无踪影。在秦州,杜甫写诗怀念他的弟弟,怀念他的好友李白,郑虔,高适、岑参,薛据,严武,他唯恐他们过得不好,就一首一首写诗,任凭诗里爬满忧伤。

对朋友,对家人,对国家,对百姓,这个世间,还有什么是杜甫不牵挂不忧心的呢?

“尚怜四小松,蔓草易拘缠。霜骨不甚长,永为邻里怜。”他在《题江外草堂》里想念着被蔓草拘缠的四棵小松,“筑场怜蚁穴,拾穗许村童”,他在《暂住白帝复还东屯》里担心夯土的人把蚂蚁的窝破坏了,那些散落的稻穗,就让村童去捡拾吧。他还写《题桃树》、《秋雨叹》,在杜甫的诗中,他写一切生灵都用的是爱抚的笔触,他关注世间所有一切的生命,即使自己一生郁郁不得志,边吃饭也成问题,他还是大声呵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

“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霍倾太阳,物性固难夺”。杜甫一生都是以儒家思想为信仰的,儒家的仁和爱,于杜甫而言,是忠君爱国,是心忧天下,是天下苍生和世间万物在他心头的重量,他自觉承担起人间一切的苦难,挑在肩上,诉在笔端,就像葵花向日一样虔诚而执着,至死方休。

西方有一个心理学家叫马斯洛,他有一个著名的需要金字塔理论。他说,人的需要是有层次之分的,像个金字塔一样,底部是生物性的需要,包括生理需要和对安全的需要,中间是社会性的需要,包括交往的需要和受尊重的需要,顶端是精神性的需要,就是自我实现的需要。在这样一个结构中,如果较低层次的需要还没有得到满足,较高层次的需要就不会显现出来。

可是为什么有些人,比如杜甫,在自己还吃不饱穿不暖,最底层的需求都没有解决的情况下,还总想着关怀人民,关怀天下,时刻想着自我实现呢?

快乐主义哲学家、英国经验论者约翰穆勒,他对这个问题讲得最清楚。他说幸福、快乐是有层次的,有质的不同,有的是比较低级的快乐,比如吃饱穿暖,身体的享受;有的是比较高级的快乐,比如价值认同,自我实现。一个人如果沉溺在肉体的快乐中,从来没有品尝过灵魂的快乐,他就永远不会知道灵魂的快乐是一种多么强烈而美好的快乐。约翰穆勒有一句名言:不满足的人比满足的猪快乐,不满足的苏格拉底比满足的傻瓜快乐。所以也可以说,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但是,有的人的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也就是他的精神层面没有觉醒,所以他始终还不知道精神的快乐远远超过物质的快乐。

而杜甫,他内心的不满足的苏格拉底,一直是清醒的。

如今的成都杜甫草堂是何等气派,可是在一千二百年前,杜甫住在这里的时候,只是一檐矮小的茅屋。“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他五十岁那年,一场大风把他的茅屋掀了顶,而调皮的孩童又抢走了风中的稻草,“床头屋漏未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辗转难眠中,杜甫想到的还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在生命最后的风雨飘摇中,杜甫自己都走投无路了,还在一首《又呈吴朗》中这样写道: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

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

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甚真。

已诉征求贫到骨,正思戎马泪盈巾。

一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到杜甫门前扑枣,只是一个秋天的事,杜甫却记下了,后来杜甫把房子借给了一个吴姓亲戚,还特意写首诗叮嘱:如果不是走投无路,妇人不至于稀罕这几个枣子,如果她再来打枣,你对她态度和蔼一些。

这首诗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纯粹是诗人一片真情。而杜甫用这样广阔的胸怀关怀着最底层的穷人时,他自己也正是一个无依无靠的穷人。

三年后,杜甫穷死在湘江边的一条船上,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甚至他的诗,在那个时代也没有得到公允的对待。当时唐朝几种重要的诗歌选本,如殷璠编选的《河岳英灵集》,高仲武编选的《中兴间气集》,竟然没有选用杜甫一首诗。

但时代既然用冷酷的目光选择了杜甫,让他经历磨难,贫穷,战争,忧患,也许是因为诗真的是穷而后工吧,后世的人将会永远铭记,唐朝那个瘦得可怜的老头,和他写成的可称为诗歌《圣经》的那些不朽诗篇。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古诗十九首》里的这两句诗,让人有一种恍惚感,时光恍惚,人生恍惚,似乎一辈子就如一条鱼,手一滑,它就那么倏忽不见了。

用杜甫的诗来形容,就是: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生而为人,对天地而言,都是过客。但对杜甫来说,即使他身处的那个时代,也一直把他排挤在外,他举着他的诗,用尽毕生的力气敲叩着庭院深深的朱漆大门,院内觥筹不尽,歌宴起尘,院门却始终紧闭。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被那个时代拒绝的,并不止杜甫一人,只是杜甫被拒绝的更彻底。

还是从长安说起吧。

天宝五载,杜甫初入长安时,除夕之夜在客舍守岁,无事可做,便与一群人参与博戏,兴至时袒胸赤脚,大呼小叫,输赢毫不在意。还写诗以记之:

冯陵大叫呼五白,袒跣不肯成枭卢。

英雄有时亦如此,邂逅岂即非良图。

诗中满满少年豪侠之气。

仅仅是几年后,杜甫在写给好友韦济的诗中,却这样写道:“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人生艰辛仿若挥之不去的雾霾,终于隐去了那个清水白溪的英雄少年,眼前,只剩一个挫败而失意的中年男人无比酸楚地喃喃自白。

早上敲叩富人家的大门,晚上追随在达官贵人的马后,不时遭受白眼和冷遇,在无人处举起袖子擦拭眼角的泪。长安求官十年,杜甫就是这样卑微地拿着自己的诗作,写着言不由衷的句子,托着横七竖八的关系,一次次塞给那些他认为可以带给他些许好运的贵人,殷勤地给朝廷写诗献赋,甚至病急乱投医,托人向杨国忠求助,结果却一次次石沉大海。

只有一次,是在天宝十载,唐玄宗举行了朝献太清宫、朝享太庙和合祭天地于南郊等大典,杜甫抓住机会写成《三大礼赋》献于朝廷。这一次总算引起了玄宗的注意,命杜甫待制集贤院,让宰相考试他的文章。这是杜甫一生中最得意的一件事,他直至晚年还自豪地回忆说:忆献三赋蓬莱宫,自怪一日声烜赫。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皇帝钦点,宰相亲试,万人围观,看他一人落笔锦绣文章,那是何等荣耀。但可惜的是,当时的宰相还是那个小肚鸡肠的李林甫,四年前他使用阴谋使应试者无一人及第,这次,他依然不会让这个有才华的年轻人进宫,所以,杜甫的希望自然又落空了。

仕途无望,又没有经济来源,杜甫只能靠卖药,靠朋友接济艰难度日。他每天和城里的老百姓一起,挤在购买减价官米的队伍里,前胸贴着后背,汗水夹着泪水。“回望长安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花繁色艳的长安,可以为一匹载着荔枝的驿马大开千门,却容不下一个诗人虔诚卑微地靠近,一次次逼着他四处碰壁,折羽尘泥。长安十年,杜甫迅速老去,连同他那些济世安民的雄心壮志,白鸥清波的浪漫想法。

杜甫不如李白洒脱,现实中走不通,一转身“便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外面有更广阔的宇宙在等着他。杜甫只会愤激地说着“儒术于我有何哉,孔丘盗跖俱尘埃!”,看似万念俱灰,其实心里依然放不下,只能在红尘里苦苦挣扎,煎熬。而他的诗,也至此慢慢从浪漫主义队列里撤离,慢慢与盛唐高华雄拔的主流气象越走越远,他衣衫不整失魂落魄地站在百姓中间,以呐喊,以血泪,以尘污和炭黑,与朱门,锦绣,风流和繁华相对峙,执拗又倔强。

在盛唐,杜甫的诗也是气息生疏的客人,是面目迥异的异数,远不入主流法眼。

陆游写过一首诗,可作为杜甫的长安速写:长安落叶纷可扫,九陌北风吹马倒。杜公四十不成名,袖里空余三赋草。车声马声喧客梦,三百青铜市楼饮。杯残炙冷正悲辛,帐内斗鸡催赐锦。长安,可曾像一个冗长繁华的梦,多少人在这里醉生梦死,不知归路。而杜甫的梦,却支离破碎,不堪捡拾。

后来,杜甫总算得到一个河西县尉的官职,从九品下,是一个管理社会治安的小官。唐朝的官员品级有三十个,从九品下是级别最低的官职之一,可杜甫竟然拒绝了这个官职。后来朝廷又改任杜甫为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一个掌管府内卫士以上名帐差科及公私马驴的闲职,彼时,杜甫已经四十四岁了,为了生计,他才接受了这个官职。

杜甫作诗戏称:不作河西尉,凄凉为折腰。老夫怕趋走,率府且逍遥。也许,十年求官的经历,诗人早已深深厌倦了那种低头折腰,毫无尊严的生活,所以,他宁愿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

可就是这样的闲职,做了还不到两个月,安史之乱就爆发了。社会剧烈动荡,又一次把杜甫仅有的一点闲逸无情的践踏在地。

很快,长安沦陷,玄宗逃离,肃宗在灵武继位,改国号为至德,日月和天下一夜之间全都换了。杜甫为了表示自己对国家的忠心,不顾个人安危,追随肃宗赶往灵武,中途不幸被叛军抓住,他又找机会逃了出来。当他冒着硝烟滚滚的战火穿过两军对峙的前线,穿着麻鞋和露出两肘的破烂衣服,逃到肃宗朝廷所在的凤翔,拜倒在肃宗面前时,肃宗也被他的忠心感动了,至德二载五月,任杜甫为左拾遗。

幸福来得太突然,诗人自己也不敢相信。悲喜交集之中,诗人在诗中写道:“喜心翻倒极,呜咽泪沾巾”。“死去凭谁报,归来始自怜。”回想起逃亡的经历,诗人这才开始后怕,自怜,喜极而泣。十年漫漫求官路,磨灭了他内心所有的火焰,而历尽千难万险的一次投奔,却带给他意外的收获。人生想要的答案莫非都在别处,还是说,人生处处有因果,此处种因,终会在彼时结果。

可是很快,杜甫因为替房琯求情,措词激烈,触怒肃宗,被一贬再贬,贬到了离朝廷远远的华州。世间大事,其实均在进退之间,能进则进,该退则退,方为至策。耿直不阿的杜甫,但凭一腔孤勇,冒死进谏,岂知唐肃宗不是唐太宗,没有兼听则明的耳朵,所以终究难逃被贬命运。“俯仰天地间,乾坤一腐儒”,这是杜甫的叹息还是表白,但毕竟,做诗和做官完完全全不是一回事啊。

杜甫就这样被排斥到官场的边缘,或者说,这一辈子,他都是一个迂腐的政治看客,从不曾真正步入权力的中心。他写过一首《蜀相》的诗,哀悼三国名相诸葛亮:

丞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

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

三顾频烦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细细读来,杜甫又何尝不是在祭奠自己幽幽先死的襟怀和抱负呢?

乾元二年七月,杜甫途经新安,写下了著名的《三吏》、《三别》之后,看尽世态炎凉的诗人,终于心灰意冷,抛弃了华州司功参军的微职,携家前往秦州投亲,永远离开了旋涡险恶的政治中心。

从些,杜甫开始了举家不定的漂泊生涯。

当时的秦州(今甘肃天水)也并不太平,强大的吐藩正日夜威胁着这座边城,黄昏时满城的鼓角之声,报警的烽火时不时从远方传来,惊扰着诗人敏感的神经,而秦州的亲戚也并没有给他多少帮助。

杜甫只好又带着家人到同谷(今甘肃成县),艰难跋涉一个多月,全家人的生活几乎已濒临绝境。寒冬腊月,白发蓬乱的诗人只身到山间捡遗落的橡栗充饥,又手拿着木柄长镵到山间挖黄独的块茎,可是黄独苗早已枯萎,又覆盖着厚厚的一层雪,哪里能找到呢?诗人空着双手回去,一家人饿得倚壁呻吟。

饥寒交迫之中,一家人终于到了成都。诗人在距离草堂寺三里远的浣花溪边觅得一块荒地,修筑了一座茅屋,称之为草堂。在这里,杜甫得到了朋友严武的照顾和资助,度过了他人生中最为安定和快乐的一段时光。

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

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

这首《春夜喜雨》是杜甫在成都写的,是诗人所有诗作中少有的基调明快、色彩明艳的诗。当漂泊的身心终于安定下来,即使收容它们的是一间糙劣的茅屋,诗人依然可以倚枕听雨,就风入眠,饶有兴致地写下这些欣喜万分的诗句。

“多病所须惟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浣花溪畔的自然风光,淳朴的风土人情,草堂里疏放、真率的平静生活,诗人觉得此生已无所求,唯心安足矣。

与老妻乘小艇出游,稚子叫怒索饭,野人送来朱樱,秋风刮走屋上的茅草,草堂的一草一木,生活中的一饮一啄,日常的生活落诸笔端,竟有咂摸不尽的意味和隽永,成为诗人笔下难得的一抹亮色。

只是,这夕阳返照得太迟,而唐王朝的阴霾还在继续加重,旧友又大半凋零:李白,储光羲,房琯,郑虔,苏源明,高适,严武,这些生命中温暖的名字,连同他们各自投射给诗人的美好时光,都陆续离他远去,渐行渐远了。裹挟着死亡气息的黑夜,正以巨大的阴影悄悄靠近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严武死后,杜甫悲痛欲绝,他带着家人悲伤地离开成都,生命的最后几年,杜甫带着家人先后移居夔州,后来又到江陵,岳州,潭州,衡州,复返潭州。没有故人,似乎哪里都不是故乡,诗人拖着衰朽多病的身体四处辗转,却再也没有找到一块可以让他心安的所在。

或者说,诗人正在一点点死去,从他辞官离开华州那一刻,他身体里致君尧舜的儒生杜甫已经死去了,旧交一个个离去,他生命里温暖淳厚的友人杜甫也渐渐抽离了,剩下这多愁多病的残躯,就交还给山野吧,他本是这人间的过客,为了见证一个伟大的时代,一生行走在血迹斑斑的大地上,来回苦吟。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

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

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

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

盛唐已一去不复返,诗人的使命也要完成了,发已白,歌已哀,从开元一直吹到大历的风,半是萧瑟,半是悲凉。

大历五年春,五十九岁的杜甫在潭州邂逅流落江南的李龟年,李龟年皤然白首,杜甫垂垂老矣,混浊的双目辨识间,半生光阴,恍然归来。

杜甫初逢李龟年,正是在他“开口咏凤凰”的少年时期,那时,杜甫少年英挺,才华卓著,颇受岐王李隆范和中书监崔涤的赏识,常在府上延接。那时,李龟年长身玉立,善歌工吹,是大唐最负盛名的歌唱家,经常到贵族豪门歌唱,他们在歧王宅里相识时,大唐绚目耀眼,正值“稻米流脂粟米白”的开元全盛日。一时间,所有的时光都在倒退,那些光辉岁月,那些盛唐传奇,挟带着四十多年的光阴,仿若夕阳下镶着金边的海浪,铄金耀玉,翻涌而来。杜甫感慨万端,写下了欲言又止意味深远的《江南逢李龟年》:

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历史用这样的安排,一位老诗人和一个老歌唱家,以一次穿越时空的相逢,为一个时代同台谢幕。

冬天,贫病交加的诗人,饿死在江边一条船上。

诗人杜甫完完整整的死了,但他的诗还活着。

当盛唐携着它的浪漫气息一去不复返时,诗人们再也吟唱不出高亢嘹亮的歌声了,习惯于昂首抬头的人们,这才开始低头,重新打量杜甫的诗:血仍是热的,泪依然凉薄,一呼一吸真实可触,每一道伤痕带来的痛楚都毫发毕现,纹理细腻。如一件件被冷落的出土文物,鉴定完毕,人们如获至宝。

韩愈、白居易、元稹、孟浩然,身为中唐诗人的代表,他们各自创立韩孟诗派,在诗学观点和创作倾向上都大异其趣,但他们对杜甫却一致推崇。

韩愈在《调张籍》诗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

中唐诗坛,杜甫地位俨然已经超过王维等人,与李白分庭抗礼了。

及至晚唐,李、杜齐名已成为诗坛共识。

杜牧诗云:明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

李商隐诗云:李杜操持事略齐,三才万象共端倪。

杜牧和李商隐,这两个晚唐最杰出的诗人还被称为“小李杜”。

同时,杜甫的诗也受到各种选本的青睐。

正如元稹在杜甫墓系铭中说的:“至于子美,盖所谓上薄风骚,下该沈宋,古傍苏李,气夺曹刘,掩颜谢之孤高,杂徐瘐之流丽,尽得古之之体势,而兼人人之所独专矣。”

到了宋代,杜甫和他的诗更是备受推崇,“诗史”、“集大成”者,诗圣杜甫,已经成为人们共同的称呼。

北宋秦观《韩愈论》云:于是杜子美都,穷高妙之格,极豪逸之气,包冲淡之趣,兼峻洁之姿,备藻丽之态,而诸家之作所不及焉。

苏轼云:杜子美诗,格力天纵,奄有汉、魏、晋、宋以来风流,后之作者,殆难复措手。

而自南宋出现《黄氏补千家集注杜工部诗史》等注本后,杜诗的注家、选家及研究专著作者已经超过千人,成为文学史上罕见的壮观。

元、明、清三代,各种有名的杜诗注本更是层出不穷。比如元人张性的《杜律演义》、明人胡震亨的《杜诗通》、清代大学者钱谦益的《钱注杜诗》等。人们一遍遍品读、咂摸着杜甫的诗,加上各种批注,点评,注释,仿若回味无尽的槟榔,每一个人都从杜甫的诗里咀嚼出各自生活的滋味,那种心灵的碰撞和互通,超越时代,生生不息。

今天,成都的杜甫草堂,不但文人墨客流连忘返,普通大众也喜欢那里的清幽和雅致。

除了成都,陕西延安、甘肃天水与成县、四川三台等地都留下了杜甫草堂或祠堂等纪念性建筑物。

杜甫的诞生地河南巩县南瑶湾村,建有杜甫故里纪念馆。杜甫的墓地则有七八处之多,其中湖南耒阳、平江、河南巩县、偃师的四座历来被当地人民认为是真的杜甫墓,至今争论不休,人们多么希望诗人是长眠在他们家乡的土地上。

更为重要的是,至今,我们还在口口相传杜甫的诗歌。春天了,我们会在一个清丽的早晨脱口吟出: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下雨了,我们摇头晃脑地念叨: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徘徊花园香径,我们不由想起: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白露节的夜晚,远方的游子会惆怅的沉吟: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的明。偷懒时,被父母训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而我们也会鼓励自己的孩子: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也许,我们再也找不到这样诗句了,它浅近如话,却又如此切近日常,需要时信口拈来,平时就贴身放在手边,像母亲时时取用的针线笸箩,杂置却包罗万物,像厨房里装盐的陶罐,被一双双手触摸,愈加闪着幽微而朴素的光芒。

诗人终于可以安眠了,而他的诗还要走很远很远的路。可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每一个中国人都是这诗歌温暖的驿站和加油站,每一个喜爱唐诗的人都是它自觉不自觉的使用者和传播者。由此我想,诗人和他的诗都是不死的,只是杜甫已经不是那个具象的瘦得可怜的老头,而是和他的诗一样,化为一种文化符号,端坐在唐诗和万千中国人的心中。

昨晚下了一夜雨,清晨起来,院子里海棠花的花瓣落了一地,无端心生怜惜,不忍扫拂。脑海里却蹦出两句诗: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恍然觉得有客骑驴而至,蹄声得得。抬头看时,那人竟是杜甫,清晨的曦光中看不清他的脸,但觉他在时光里浅然微笑,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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