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尔泰与卢梭:右派与左派的最初对立
德国文豪歌德认为伏尔泰标志着旧世界的结束,卢梭则代表新世界的诞生。这两人中,一个是“法兰西思想之王”,另一个是“道德世界的牛顿”,他们被安葬在先贤祠中最显要的位置。伏尔泰或许料想不到在死后会与卢梭这个无名之辈为邻,而卢梭可能也不愿跟身边这个最恨的人作伴。
伏尔泰曾说:“我平生只见过卢梭先生一面,那是二十五年前,在巴黎。”正是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逐渐引起了他的关注,并成为了晚年口诛笔伐的对象,为此还写出了许多败笔文字。而卢梭对伏尔泰的心路历程则是从早年的崇敬逐渐变成晚年的厌恶。《忏悔录》第十卷中更是抄录了一封写给伏尔泰的长信,里面直言:“我一点也不喜欢您,先生。您对我这么个门生和您的热烈拥护者造成了种种使我最痛心扼腕的痛苦……总之,我恨您!”
启蒙运动中最著名的两个人物为何走向了决裂并且终生为敌呢?这要从他们的生平事迹说起,然后再对思想主张进行分析,最后才能得出结论。
伏尔泰与卢梭
01卢梭最初对伏尔泰的崇拜
伏尔泰与卢梭在年龄上相差18岁,当前者出版《俄狄浦斯王》并轰动巴黎文坛时,后者还是个跟父亲一起读小说的孩子。成名后的伏尔泰逐渐跻身上流社会,而卢梭仍在过着艰苦的学徒生活。
1726年,伏尔泰遭受贵族的陷害,被迫流亡英国。在异国他乡漂泊的岁月里,他写出了《亨利亚德》和《哲学通信》。当时卢梭刚结束在都灵的流浪,又重回华伦夫人的身边,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找到了几本书,其中就有《亨利亚德》,这才第一次对伏尔泰发生了兴趣。卢梭跟朋友说:“我对这位作家着了迷,读他的书唤起我以优雅的文笔写作和模仿他文采的欲望。”在《忏悔录》中卢梭也承认伏尔泰的《哲学通信》对自己产生过很大的影响,读伏尔泰的作品有助于树立志向。
为了引起偶像的注意,卢梭开始投笔于戏剧的创作,他的许多作品都有模仿伏尔泰的痕迹。就这样差不多过了十几年,伏尔泰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当时,卢梭因《风流诗神》这部歌剧而受到黎塞留公爵的赏识;伏尔泰在这个时候正需要一名助手来帮忙修改剧本,于是黎塞留向他推荐了卢梭。对于这个助手,伏尔泰并没有重视,他只是将稿件寄了过去,连面都没见上;卢梭收到稿件后,立即进行了修改工作,他在1745年12月11日将剧本寄还,并在信中恭维说:
先生,十五年以来我一直在发奋努力,使自己配得上您的关注,能得到您对小有才华的后起之秀的提携……
伏尔泰则在回信中指出几点需要修改的建议,还礼貌性的赞扬了卢梭,并说“希望成为您的朋友……但愿我很快有幸向您道谢。”然而这只是客套话而已,大文豪并未重视这个无名小卒。在之后的五年里,他们都没有任何来往,直到卢梭进入狄德罗、孔狄亚克等人组成的哲学家圈子,并发表成名作《论科学与艺术》后才再次引起了伏尔泰的注意。
卢梭自传《忏悔录》
02伏尔泰对卢梭的分歧初现
1750年,在狄德罗的建议下,卢梭参与了第戎学院的征文竞赛,最终凭《论科学与艺术》而获奖。他在文中抨击科学与艺术对人类道德的危害,认为它们无益于道德升华,“自然”原则在文中首次提了出来。
伏尔泰似乎没有读过这篇文章,卢梭在给他的信中也没有提及自己是文章的作者。但是伏尔泰曾对友人评论说:“一个学院竟然怀疑文学艺术能使道德升华,我甚至觉得这是不可思议的。”他认为那篇获奖文章荒诞不羁,并称之为“小学生们为第戎学院奖写的命题作文。”——他可能不知道卢梭是这篇文章的作者。
在此,卢梭与伏尔泰的思想分歧已经初露端倪了。作为卢梭哲学原则的是“自然”,他崇拜自然状态、主张自然教育,认为科学艺术无助于道德教化,既然社会状态的苦难已经这么多,那还不如返回到原始时代的自然状态去;而伏尔泰的哲学原则却是“理性”,他认为历史的发展就是人类精神进步的过程,科学与艺术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他相信人类文明是不断发展的,理性必将战胜迷信和谬误,迎接我们的将是一个启蒙的新时代。
四年后,当卢梭将另一本反对文明、鼓吹自然的《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及基础》寄给伏尔泰时,后者在回信中进行了调侃,说:
先生,我收到了您写的反对人类的新书,深表谢意……读了您的著作,人们意欲四足爬行。
此外,伏尔泰在私下针对《论不平等》写了许多激烈的批注:当卢梭说野蛮人是“温顺而幸福的”时,伏尔泰便批注道“你知不知道北美的部落在征战中自相残杀几近灭绝?”二当卢梭认为私有制是不平等的起源,在此基础上才出现了强与弱、贫与富、主与奴的不平等关系时,伏尔泰则怒斥说“这就是所谓的穷鬼哲学”。
偶像直接批评了自己的观点,这让卢梭多少感到失落。他这才发现自己跟伏尔泰的主张并不一致,“自然”与“理性”发生尖锐的矛盾,而这将是两人决裂的开始。
伏尔泰崇尚“理性”,卢梭主张“自然”
03伏尔泰与卢梭的思想差异
卢梭对自然状态的向往多少是因对现实的失望所致,他认为人类的不幸来自于其“未完善性”,但人的本性是善良的,只要听从内心的呼唤,就有可能克服不幸;伏尔泰则认为这是对“理性”的冒犯,他认为我们需要聚集在科学的旗帜下,用理性来代替宗教的权威,建立起一个美好的理性王国——这也是十八世纪大部分启蒙思想家的看法。卢梭却不这么看,他认为用理性来取代上帝,将其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难免要像过去一样,使人成为理性的奴隶。从前人们屈服于神学宗教的权威,未来人们又将屈服于科学技术的权威,而前者并不比后者更可悲。伏尔泰并没有重视卢梭,也没有完整地理解他的著作,这让卢梭感到隔阂逐渐加深,此时的他也已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所以决定捍卫自己的观点。
1755年里斯本发生了地震,深深地触动了伏尔泰,次年他就在日内瓦出版了一本诗集,里面有许多关于自然宗教的观点,还流露出悲观的思想。卢梭读到后,认为伏尔泰有些矫情,于是寄给了他一封信,说他活得自由自在、丰衣足食,却断言地球上一切皆是恶。而自己疾病缠身、穷困潦倒,却能在隐居中获得乐趣,举目皆是善——批评伏尔泰养尊处优,无病呻吟。有人认为卢梭写这封信的目的是为了报复伏尔泰之前的批评,也有人认为他是为了博取名声,但卢梭的真正目的似乎是为了引起一场哲学论战,以便将自己的观点公诸于众。
伏尔泰收到信后无意纠缠,他回信称“所有这些哲学的讨论,都不过是消遣而已”,又说自己正生着病,等病好后再做讨论。信的末尾又说“虽然我有时喜欢说几句尖刻的玩笑话,在所有您遇到的人中,没有一个会像我这样真心地喜欢您”,似乎想解释清楚自己无意与卢梭论战。从伏尔泰给其他朋友的信中来看,他并不是怕得罪卢梭,而是不屑于与此人争论,他认为卢梭的著作不值一谈。
在随后的日子里,卢梭相继发表了《爱弥儿》、《社会契约论》等,而此时的伏尔泰已进入垂暮之年,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自己与卢梭在文坛上的差距在逐渐缩小,所以争论总是表现为一方漫不经心,另一方则咄咄逼人。
直到日内瓦的政治纠纷后,伏尔泰才算注意到了卢梭,将他视为一个危险的对手。当卢梭知道伏尔泰倡议在日内瓦建剧场后,终于坐不住了。不久,他便发表了《关于戏剧的信》,认为戏剧对日内瓦的民风会带来危害,且成为统治集团左右舆论的手段,危害到共和国的政体。伏尔泰最初并不在意,他说“让·雅克说在日内瓦不适合开剧院,我却要开一个。”于是分歧越来越大,人们纷纷选择站队,要么支持卢梭,要么支持伏尔泰,二人的思想分歧从哲学扩大到政治。卢梭大为愤怒,他在给伏尔泰的信中说:
你断送了日内瓦……你使我的同胞和我离异……你使我不能在自己的祖国容身你逼得我要客死他乡……
从这封信起,卢梭终于得到了偶像的“关注”,并且成为了他最厌恶的对象。
卢梭主张共和,伏尔泰则倾心于开明君主
04卢梭为什么通恨伏尔泰?
卢梭对伏尔泰的态度经历崇拜、失望到痛恨三个阶段,他之所以跟伏尔泰决裂,大抵是因为两人的价值观念、政治主张以及出身状况有关,当然这与卢梭过于敏感的性格也不无关系。
伏尔泰对于卢梭则是从漫不经心转为激烈批判,似乎被卢梭三番五次的“挑衅”所激怒,他也开始“认真地”评论起卢梭的作品来。伏尔泰认为卢梭写的《新爱洛依丝》要是能够成功,“那真是我们这个世纪的耻辱”;接着又抨击《社会契约论》是“一部晦涩的、缺乏推理的、充满了矛盾和错误的书”。
卢梭也不甘示弱,他发表了《山中来信》,指责伏尔泰一面跟迫害自己的神父沆瀣一气,一面又写文章反对基督;这一次可把伏尔泰惹火了,他写了一连串攻击卢梭的文章,其中还有一本《公民们的感情》,控诉卢梭抛妻弃子,罪恶深重;对此,卢梭还以著名的《忏悔录》,为自己进行辩解。他们后期的论战已经沦为了人身攻击,缺乏思想性的哲学之争,这点颇为可惜。
1778年,伏尔泰与卢梭相继死去,二人的恩怨始终没有化解。不过伏尔泰在遗嘱中说:“当我离开人间时,我热爱上帝,热爱我的朋友,也不嫉恨我的敌人”——不知道卢梭是否也包括在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