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岁月｜鲁西南的秋天 种粮的辛苦令我难忘
文/ 春江月明
秋天，是一个让诗人动情的季节， 当凉风瑟瑟，树叶飘落时，离人悲秋思乡的心情油然而生，于是，杜牧吟道：“风吹一片叶，万物已惊秋。独夜他乡泪，年年为客愁。别离何处尽? 摇落几时休?” 与他同时代的诗人刘禹锡，则流露出喜秋爱秋，崇尚美好自然的情感：“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人的经历不同，心境不同，对秋的感受也会大相径庭，或喜或悲，或乐或愁。
我的心里，忘不下鲁西南的秋天，那是我下乡当知青的地方。每到秋天的农忙时节，还会记起在那片土地上，曾经的忙碌和劳累。这些感受，成为秋天的一种意象，深深地印在脑海里，数十载过去，始终难以磨灭。
我下乡的地方是稻改区，北方人栽种水稻的技术，是南方人来传授的。当年，旱田改水田，需要挖灌溉渠、修田埂、做秧板田。县里派了工作组督战，社员们没黑没白地干，累得够呛。水稻产量高，对提高粮产量起到很大的作用。但是，种稻子实在太累人，插秧时田里的水还冰冷得钻心，两只脚插进泥里，边插边退，秧苗得插得行距均匀，深浅正好，插深了，影响秧苗生长，插浅了，就“飘秧”。腰得一直弯着，时间久了，尾骨就像断了似的，一到地头就得躺下。想想种稻的辛苦，一辈子不吃大米也不想它。
入了秋，水稻就快成熟了，金黄色的稻子一望无际，田野变成金色的海洋，秋风吹过，翻起层层稻浪。稻田里的水排净，就该“烤田”了，沉甸甸的稻穗，低着头随风摆动，等地里的水晒干，稻粒也就实成了。远处，一群麻雀飞过，黑压压一片，稻粒会成为它们饱餐的盛宴。看田人一边挥动绑着白布条的竹竿，一边高声地吆喝，把贪吃的鸟儿撵走，老百姓叫作“赶流虫子”。这是孩子们干的活儿，工分很少，但很重要，是在守护自己的劳动果实，几乎每块稻田都有人看守，喊声此起彼伏，传得很远，雀儿们不敢落脚。过了中秋，就该开镰割稻子了。月色照农户，家家磨镰声，人们把镰刀磨得飞快，村里洋溢着开镰收获的喜庆气氛。地头上社员们一字排开，每人割一米左右的几行稻株，低头弯腰，摽着劲往前，看谁割得快。顷刻间，我就被拉在后面，成为妇女和孩子们中的一员。割稻捆稻，手忙脚乱，越是紧张，越是笨拙，手上还磨起了水泡。现在想起来，当时的样子一定很狼狈。社员们却鼓励我：“头一次干这活，这就不孬！”生产队长喊：“不到地头不能歇，大伙加油干，晌午吃倭瓜熬肉！”这下，众人干得更欢实，我被拉下更远，到了地头，腰疼得直不起来了。
趁天气晴朗，赶紧把收割的稻运进场院，还要忙着打稻脱粒，扬场晒场，颗粒归仓。这是生产队最热闹的场面。傍晚点起几盏汽灯，把场院照得雪亮。几台脱粒机一字排开，其中有电动的，也有人工用脚蹬的。按照分工，有人负责脱粒，有人负责递稻把，还有人负责把脱完粒的稻把子垛成高高的垛子，抽空再用马车送到城里的造纸厂换钱。在脱粒机上干活，得把头部包得严严实实，因为扬起的粉尘和碎屑，呛得人难以忍受。场院里机器的轰鸣声，人们的笑骂声，孩子们的嬉闹声混成一片，那热闹劲儿就像过年一样。一直干到深夜，生产队做一大锅用豆腐和豆餑熬的咸汤，全家老少都等着喝完免费的咸汤，捧着撑得滚圆的肚子回家睡觉。这种场面要持续好几天，直到把稻子收完打完。
割完稻子就要种麦子，这是稻茬麦，也就是冬小麦。在犁过的稻田里，前面两人拉耧，后面一人扶把摇耧，随着耧点儿“滴答、嘀嗒”的响声，一粒粒麦种便播种到地里。秋天播下了种子，也就播种了来年的希望。扶耧是庄稼把式才能胜任的活计，播种的深浅均匀程度，全凭经验。我的活是拉耧，听着耧点儿单调的响声，拉紧套绳一步步向前拱。刚犁过的水田带着被水浸泡过的韧劲儿，耧脚插入土中，拉起来十分吃力，肩膀被勒得红肿，火辣辣的疼，每迈一步都是艰难地付出，如同一头慢吞吞犁田的耕牛，心无旁骛，只是盼着早点儿到地头，好有片刻的休息。
秋收的又一项内容是刨地瓜。生产队为了省工，收获的地瓜，在地里就分到各家。地瓜不能交公粮，是老百姓的口粮。社员们就在地里把自家的地瓜切成片儿，晒成地瓜干储存。农忙时无论大人小孩都有活干，妇女们切瓜片，孩子们负责均匀地摆放，田地里顿时变得白花花一片。我们知青分布到十个生产队，分到的地瓜那么多，没有时间切地瓜干，存放就成了难题。在老乡的指导下，我们就挖地窖，直着挖下去两米多深，然后向两边挖，各挖出一个储藏室，有点儿“地道战”的感觉。我们挖的地窖，可以存放几千斤地瓜呢。下地窖时，得点着一只蜡烛，以防下面氧气稀少，发生二氧化碳中毒。
离村几里，是一片苇子地。深秋，绿色的芦苇变黄了，苇尖上飘动着白色的芦苇须，好像在提醒忙碌的人们，收获的时候到了。苇子是生产队重要的财路，各家的油盐酱醋，全靠生产队卖苇子分的那点儿钱，所以收割苇子是一件大事。割苇子是重体力劳动，除了记工分，队里每人每天补贴两角钱，二两粮票。那时，一个整劳力干一天活才挣几角钱，这些补助已经不少了。进苇子地之前，要准备好一双木屐，穿在脚上，否则，刀尖样的苇茬会刺穿脚底。早上，天不亮就进了苇子地，直到天黑才收工。割苇子，捆苇子都是体力活，特别是捆苇子，还要有熟练的技术，每个苇子要捆得大小基本一致，还要捆得结实，因为卖的时候是按捆计价的。
还有一件需要在秋季干的活是“出红麻”。红麻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耐旱耐涝，其茎能长到4米高，外皮纤维可用于编制工业包装物。夏天，将砍倒的红麻捆起来，放置到水坑里，敷上烂泥，沉到坑底沤泡。深秋天凉时，再下到齐腰深的水里，把烂泥挖掉，麻捆就飘起来。将麻洗净，扒开外皮晾干，就是白色的麻皮。麻秆是最好的柴禾，烧起来火旺而且无烟。深秋天冷水凉，为了御寒，下水出麻先要喝酒，每人一碗烧酒，咕咚咚灌下，颇有梁山好汉的风范。酒壮慫人胆，借着烧酒产生的热量，下到水里，仍然感觉寒冷刺骨，不大功夫，就感觉双腿麻木，在水中站立不稳。必须尽快挖出浸在水底的一捆捆麻。经过沤泡的红麻，发出戗鼻的恶臭，臭味熏得只想呕吐，出一天麻，身上臭三天，吃饭也不香。麻捆浮上水面，需要清洗掉淤泥，剥皮晾晒干净，才能送到供销社出售。红麻并不值钱，受这么多罪，费这么多力，卖不了多少钱，老百姓生活真不容易，他们从事着最廉价最辛苦的劳动，在贫穷和劳累中，终年忙碌。在他们眼中，秋天并没有那么多的诗情画意，对于秋天的理解，就是不误农时，抢收抢种。
尽管秋天带来这么多的辛苦，但人们还是喜爱它。因为，秋天带给更多的是丰收的果实，生活的希望。所以，社员们都把平时舍不得吃的细粮留在秋收大忙时吃。我们知青不会安排生活，细粮早就吃完了，只好带着地瓜面或玉米面干粮下地干活。农忙时生产队有人专管做大锅菜，给大伙儿馏干粮，往田头送饭送水。每到吃饭时，我带去的干粮总被换成白面饼馍，也不知道是谁换的。心存感激，向众人致谢，老乡憨笑作答：“到这里，就是一家人，不用客气。城里的学生，来俺们这里不易！”这是我下乡后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每次都感到心里暖暖的。作为初次踏入社会的我，不会忘记在鲁西南的土地上，曾经感受到人间的温暖，感受到善良的人们给予我的宽厚和包容。不会忘记勤劳朴实的人们，生活和劳作的艰辛。“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成为我一生遵循的格言，并成为教育子女的家训。
又是秋天了，天空飞过一群南行的雁,它们是秋的使者，南去北归，不断重复着飞行的轨迹。秋天也在不断地重复着它的脚步，但是，每一年的风景都不会完全相同。如今的农村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原始的农业劳作，已经被农业机械化替代。鲁西南的秋天，依然忙碌，却不会如当年那样劳累了。曾经一起干农活的伙伴儿，如今都到了含饴弄孙，安享晚年的年纪。昔日所受的辛苦，已化作老年的斑皱，刻进了饱经风霜的脸颊。无论时代怎样改变，那些经历都会告诫我，粮食是农民用血汗换来的，节约粮食是美德，更是良心。
（壹点号 春江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