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捷美文」发现祖先手迹

发现祖先手迹

作者关捷

那位先人从家门出去，一去就是300多年。好在他留下了珍贵的手迹，让后人们有可能在字里行间去凝视他那模糊的影子。

最早听到黄海的名字，是在“文革”后。有一天早晨，父亲心情似乎好了一些。说，其实我们是满族，有位祖先叫黄海，是郡马，是皇帝的侍卫，是一位将军，当时北京城里没有不认识他的。“那为什么我们姓关，他姓黄呢？”父亲笑了，说：“我们不姓关，他也不姓黄，我们的老姓是瓜尔佳。黄海是他的名字，他的全称应该是瓜尔佳.黄海”

再往下问，父亲就不说了。可能又有顾虑了。

“瑚、来、拉、秦、卓、玛、尼、安、黄、图、和、庆、恒、铃、文、普、锡、澄、桐、煜、增、铭、浚、权、炳、均”是我们镶黄旗长白山苏完瓜尔佳氏玛库礼支的派语。按照这个序列，我属于“桐”字辈，黄海是我的九世祖。他比我长300多岁。可我并不觉得有那么大的时空间隔，不知为什么，我很难把他想象成遥远的古人。据看过画像的我的叔曾祖关继安讲，黄海的相貌十分英俊。我常常根据他的描述，想象黄海穿着御赐黄马褂在紫禁城里走来走去的雄姿。

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一本《清代内阁大库散佚档案选编》。翻着翻着，我看到了黄海的名字。那是他上给康熙的12道题本，内容都是汇报上驷院的各项工作。满族是骑射民族，对战马有近乎图腾的情结。作为专门为皇家管理战马的上驷院是内三院的第一衙门，其总管大臣由皇帝特简，并且可以越过内务府总管单独给皇帝上折子。

书中说，题本的原件在大连图书馆。合上书，我心里好一阵惊喜，这就是说我将有机会看到祖先的手迹了。能看到祖先手迹，这是世人少有的福分呀。终于到了休息的时候，我去了大连。终于征得馆长的同意，让我浏览那些康熙年间的文物。管理员带着雪白的手套，把那些装在一枚枚牛皮纸信封里的题本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当我打开第一件时，心跳猛地快了起来，这是我祖先留给我的唯一念性呀。

题本是一张薄而软的古宣纸，长七寸九分，宽三寸六分（顺治九年定制）折成五页对开，上面写的全部是满文。

题本上除了遗留的手泽，应当还有目光、还有呼吸、还有他的心跳。高大英武的黄海端坐在东华门的衙门里，一丝不苟地写着题本。假如他沉思的时候，能不能想到300多年后他的后裔在图书馆里阅读的情景呢？

这是康熙21年6月21日的题本。开头，他这样写道：上驷院卿头等侍卫黄海等谨题，为造马馆事。可见他当时只是上驷院的卿。到了康熙24年9月的那份题本，他才改为上驷院大臣。题本的末尾，加盖的是上驷院的大印，然后是康熙的御笔批示：依议。

我激动地按着快门。我如此强烈地感受着一种莫大的幸福。

那么，黄海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

五伯父关澄定先生生前写过一张世系简表，前些日子，关瑜大姐从长沙邮来。里面清楚地写着黄海的名字。五伯父对瑜姐讲，黄海相貌英俊武材高强，被皇上选为郡马。显然，五伯父是看过家谱的，可惜那部家谱在“文革”中毁掉了。后来，我终于在《八旗通志》、《奉天通志》、《八旗满洲氏族通谱》、《康熙起居注》这几部正史里发现了黄海的名字。

原来他是我八世祖安崇阿巴图鲁的长子。始任三等侍卫加一级，顺治十二年，任兼镶黄旗满洲第四参领第二佐领。二任二等侍卫，三任一等侍卫。于康熙二十一年至二十四年为头等侍卫、上驷院卿。二十一年七月，奉旨与内大臣祁塔特、费扬古、阿拉巴覃赴喀尔喀赏赐。二十一年十一月初九，以一等侍卫身份受命与内务府总管噶鲁等前往奔章皇后母佟夫人丧，携银一万两、缎百疋、鞍马十疋；二十四年九月后，为上驷院大臣、头等侍卫。二十七年三月十七日至二十八年三月二十日，兼任满洲镶黄旗副都统（正二品）二十八年四月二十四日，受命前往学士牛钮墓奠酒，后任都统兼上驷院大臣。在康熙二十一年六月二十一日至康熙二十六年四月二十二日，上给康熙十二道题本，均为反应上驷院事务。

三十五年二月，随圣主征噶尔丹。十月二十五日，以上驷院侍卫身份传谕：“日行间效力，为我朝之常。朕欲剿灭厄鲁特噶尔丹，躬统大军亲行进讨。噶尔丹力不能胜，望风逃窜。遇尔西路之兵，遂截击大败之。尔等俱绝粮步行已极困乏，乃能奋勇破敌，甚属可嘉。故亲临赐食。尔得秘借官库银两，尽行宽免。其被伤阵亡人等，先已有旨，偏加赏赐，无烦另谕。”

三十八年七月二十五日，以侍卫身份，随圣主巡幸塞外。

在清代，被称为“国朝善相马者”乾隆七年，乾隆在《相马歌赐来保》中，高度评价他的相马术——“曩时有黄海，亲授相马术。谓不相其皮，亦莫称其力。心端德自优，万中无一失。天闲云锦群，一顾靡不悉----”

那么，他到底娶的是哪位郡主呢？在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爱新觉罗宗谱》第16页的记载，为我拨去了迷雾。康熙九年正月，清圣祖玄烨与孝庄文皇后博尔济吉特氏亲选一等侍卫瓜尔佳.黄海为辅国公叶布舒长女的夫婿，当年四月成婚。叶布舒是皇太极的四子，顺治的兄长，康熙的伯父。

然而，疑问还。康熙8年鳌拜事件后，功勋彪炳的瓜尔佳一族几乎全部被清除权力机构，为什么偏偏留下了黄海？而且，他于次年又被康熙选为郡马。按清廷的典制，辅国公的女儿只能是乡君格格，为什么要破格册封为郡主嫁给黄海？莫非在那场宫廷决斗中身为一等侍卫的他大义灭亲护驾有功？婚后，他一路走红，在24年升为上驷院大臣，27年做满洲镶黄旗的副都统。

据家族里的传说，他对自己的婚姻并不满意。按照规定，做了额驸一般不能出去带兵打仗，只能在宫里游来荡去。可他是巴图鲁的儿子呀。看着那一匹匹圈在上驷院里的战马，他不能不想到自己，不能不拔剑击柱长叹息。史载，他的儿子图尔泰袭了他父亲安崇阿的爵位，他孙子袭了他儿子的爵位，他的后代在雍、乾、嘉、道、咸、同、光时代还有人做副都统、御前侍卫、协领、海关监督、盐运使。从这些事上看去，他并没有给家族带来什么厄运。作为后人，我祈祷他在风云诡谲的宫廷中一向平安无事。

“文革”造孽以后，族中老人们对家世讳莫如深，祖传的谱书、御赐文物、诰命、圣旨也都在一夜之间毁在大东关荣宝当胡同的老宅子里了。如今，黄海多数后人一般只说曾有先人做清宫郡马，却并不知道郡马为谁。沈阳的族人当中，好像只有姑祖母、五伯父、父亲、大哥知道黄海的名字。

“亡史亡国”，想起这句话，难免痛彻肺腑。如果每个家族的历史都亡掉了，那么，国史势必要变成干巴巴的史纲，甚至模糊，甚至失真。据说，在国外，家族史与国家通史平分史学之秋色，而在国内，家族史的研究只是近两三年的事。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文明人应该很容易回答出来的问题。令人难过的是，现在多数人对此往往张口结舌。

我把题本的照片洗印了很多，分赠给我的族人们，希望他们能对祖先有一些记忆。照片拍得清晰如原件。若用一颗痴心去看，先人的影子应该渐渐真切起来。

文章完

作者关捷像

作者简介：关捷，沈阳日报记者，中国作协会员。辽宁作协理事。一级作家。著有长篇报告文学《人民艺术家李默然》获第八届辽宁文学奖；长篇报告文学《铁血军魂—180师在朝鲜》获第九届辽宁文学奖；长篇报告文学《日本，你必须还我天道》；长篇历史小说《顺治迁都》，与阿里影业签约拍摄电视连续剧。新华社、《光明日报》丶《中国青年报》丶《读者》杂志重点报道的新闻人物。凤凰卫视凤凰大视野主讲嘉宾。百集视频《康熙定台湾》目前正在十大平台滚动播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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