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印象系列
□杨柳青
父亲是一幅炭画素描
父亲给我们留下的遗物本来就很少,加上这些年拆了乡下的老屋,在城里又搬了几次家,大多东西都丢三落四了,唯有父亲的一幅炭画素描我一直珍藏着。
那是父亲的一幅半身炭画素描,题款是“1971年3月16日留念”,是父亲自己临摹相片的。时光已过去40多年,画纸泛黄,边角有些破损,人像也有些模糊了,但依然清晰看到当年的父亲阳光帅气,神采奕奕。那一年,父亲28岁。
父亲是一个有责任担当的人,尽管家道多变,命运多舛,父亲一直很乐观向上。在家里,父亲是长子,还有四个弟妹,爷爷是老实本分的农民,平时寡言少语,怕惹事端,自然养家的生计也不多。幸运的是,奶奶是“大户人家”的闺秀,懂礼数,无论多苦也要让孩子们上学,这是父亲能读上初中的唯一支撑。
为了筹足上初中的学费,十四岁的父亲便和大伯公到后山砍柴烧炭,一去就是几天或半个月,吃住都在山上的窝棚里。白天,父亲看窑火,看袅袅烟缕上天际,看白云飘飘过山岗,闲闷的父亲随手拿起烧好的木炭,在一处崖壁上作画。起初是画牛画马,画十二生肖图,之后,又把奶奶“讲古”的神话人物惟妙惟肖地画下来了。其中一幅,画的是山村学堂上课的情景,旁边写上“我的理想”四个大字。大伯公看后赞许有加,认为此苗可教也。父亲自然高兴,卖了炭,交足学费后,还买了一支永生牌钢笔。
当然,这些故事都是奶奶告诉我的,我坚信不疑:父亲小时候就在画属于他人生的素描,或许他早先的生活愿景就寄寓在石崖上的炭画里,或许那是他的精神图腾。我甚至还天真地想,假如父亲出生在一个殷实人家,凭着他的天分和禀赋,兴许还能当上画家,从而改变整个家庭的命运。
父亲读完初中,再也没有机会升学,回到生产队当了一名会计,每天记着生产队的工分和账目。料理完家务后,父亲还是一心画炭画(因为炭画不费颜料,地板、墙壁可当画纸),更多时候是读书,读《三国演义》《毛泽东选集》《林海雪原》《红旗渠》《创业史》。他还代乡亲写信回信写契约,是村里的文人。文革初期,有人举荐,父亲接受了人生中第一个重大任务,到公社所在地和几位老师一起在一面墙上临摹大型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父亲他们诚惶诚恐,最终还是圆满完成了任务。1968年,广西农校靖西分校招生,在“贫协”的推荐下,父亲参加了招考。凭借较扎实的文字功底和持续学习的经历,父亲考得好成绩。多年后,父亲常常谈起那次考试作文题《激动人心的一幕》是如何如何写的。
读了一年多的农校,临近毕业,学校因故解散了。踌躇满志的父亲还是回到了家乡,白天耕作,晚上依然看书画画。1969年9月,父亲到邻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师,开始了他长达40年的教书生涯。正是那一年,我呱呱落地了。
在那个小山村里,父亲一待就是十多年。我也在那所山村小学随父生活读书。一师一校,父亲教语文、算术、音乐、美术、体育,还有生产劳动课。一有空,父亲就作画,画山村学校,画教室里的小孩子。
我们几兄弟在父亲的教导下,悄悄长大,而他却慢慢变老。父亲一生都在作画,画着他少年时代的理想,画着青春岁月的奋斗,画着特殊年代的油画,画着改革开放后山村的阳光,画着孩子们追梦的希望。他用画来阐述一种追求,表达一种思想,昭示一种力量,直到他悄然离去……
终究,我一直没有机会爬到家乡的后山,在石崖壁上寻找父亲当年那幅《我的理想》,不免心存遗憾。而今,父亲自己却变成了一幅炭画的素描,挂在正屋雪白的墙上,神情依然,时不时抖落儿女一汪汪晶莹的泪花。
父亲是一本线装书
清明将至,母亲又要回到乡下老家去,一说是先把父亲坟头的杂草给割一割,一整年来让父亲都躺在草丛里太委屈了他。二是说是趁雨季没来之前先把老屋给修葺一下,让老家有家的样子。我们说不过母亲,只好送她去车站搭车回乡。
清明是一个多雨的时节,母亲刚回去几天,就下了一场大雨。母亲电话来说,幸好赶得早,老家刚拾掇好就下雨。更重要的是告知我,在收拾阁楼杂物时,发现有一箱父亲留下的旧书,说不定对我还有用。
听到消息后,我兴奋不已,也匆匆回到乡下老家,爬上阁楼,从一个黑旧的木箱里,把父亲的旧书一一捡起,轻轻拂去岁月灰尘,端详着一本本退色的书皮,竟然发现好多陌生又熟稔的书,有奥斯特洛夫斯基线装繁体字版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有掉了封面的《悲惨的世界》,有曲波1978年版的《林海雪原》,还有腊版印刷的《毛泽东诗词选编》等等,这些书有的少年时代我曾囫囵吞枣看过,如今再次捧起这些书,如宝贝在手,心里竟涌起一种久违亲切感。翻到木箱的最底层,竟翻出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本子。我心头一颤,这究竟又是什么东西?值得让父亲如此珍贵地埋藏在箱底?
情急之下,我双手抖抖索索小心翼翼地掀开红布,一本散发着霉味线装笔记本呈现在眼前:“《我的心路》,1967年5月至12月。”看着那熟悉且遒劲的字体,这时我才记得起那是父亲生前曾经提及、他视为生命的、我未曾见过的记录他去北京参加大串联的一本笔记。一页一页翻开,如同翻开远逝的岁月,半个多世纪前的往事光影般一帧一帧地浮现在我脑际:1967年5月,作为广西农校靖西办学点的一名学生的父亲,响应号召,和农校同学们一起,扛着“南疆北上串联队”的队旗,唱着雄赳赳气昂昂的革命歌曲,从靖西步行半个月到达桂林,终于免费坐上了北上的列车,来到雄伟的天安门城楼前。而这本笔记本,记录着父亲“进京”路上的所见所闻、参与活动的感受,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思考、对当时形势的审视、对未来走向的看法等等。父亲年轻时就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和感悟,在现今看来,他当年的一些想法还真的有前瞻性和预见性的,这是难能可贵的。
这也正是父亲一直“舍命”稳妥保存这本笔记本的真正原因。本子里更多的是父亲在图书馆、火车上的读书笔记,用当时很流行的一种纯蓝墨水书写,墨迹大多已淡去,如今看起来却也还洋洋洒洒。我不得不由衷地敬佩父亲在那个风雨如晦的年代还有那种执着笃定的精力和毅力。
也正是那次北京之行,让父亲开阔了视野,让他一生中如饥似渴地读书,让他倍加珍惜每一次学习机会。
父亲从生产队会计到农校学生,从民办教师到小学校长,无论是学习、劳动,还是工作,陪伴他的就一本本书。
父亲一生颠沛流离,命运多舛,但都因他勤于学习,善于思考,勇敢面对,碰到的困难都能一一化解,虽然他很累,却也让一家人过上恬淡清贫的生活。于此,父亲都感到非常的满足。而能让父亲能在困境中坚持下来的,并支撑着走下去的,就是读书写作。
父亲常常对我说:“‘纸墨之寿,永于金石。’人如要寿,只有把生命转换成墨痕,渗到纸里去才能长久。”父亲那么说,也是那么努力去做。父亲任小学语文教师油印的几本《学生作文选》,在他退休时传给我,如今,我又把它当作“传家宝”送给当老师的弟弟。
我在默默地收拾着父亲的书,母亲也在一旁默默地看我,似乎从我的身上找到父亲当年影子,让我心里又一阵酸楚,再次感叹岁月无情,亲情无价,更感叹逝者如斯。人走过的每一个日子都不能再回来,人离开后多少爱都无法重来。人生命中有太多的美好,都是珍藏在季节里的花果中,静静地呈现在日渐苍老的梦里。
在父亲过世后十年烟雨蒙蒙的清明时节,我读起父亲的笔记,就好像与父亲面对面地交谈,似乎慈祥的父亲音容笑貌犹在,语重心长的话语犹在。对于我,除了缅怀、祭奠,更多的是感恩,感恩父亲给予我生命、给予我思想、给予我面对生活和苦难的信心和勇气。
其实,父亲就是一本线装书,虽然已是泛黄,甚至有些破损,但依然古朴深邃厚重,让我用一生慢慢去读懂他。
父亲的人生账本
住在乡下的母亲来电话说,拆除老屋的日子已经定下来,让我务必提前一两天回老家,拾掇一下东西。我的心咯噔一下,应承母亲的瞬间,酸甜苦辣涌上心头。
老屋建于20世纪80年代末,是典型的干栏式建筑。饱经风雨的老屋,就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老态龙钟,可它还倔强地站在风雨中守护着一家老小。30多年来,老屋见证我们家庭的喜怒哀乐和人间冷暖。对于一个远离家乡的人说,拥有一间老屋是荣幸的,因为在漫漫的人生旅途中,还能拥有一份牵挂,一份念想,一份精神寄托。可现在老屋真的老了,摇摇欲坠了,非拆不可了,我内心五味杂陈。
那天回到老家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母亲坐在老屋的门坎上休憩。母亲说,一些小东西已收拾好,阁楼上父亲那个书柜没有动,让我自己整理。爬上阁楼,踩在吱嘎作响的楼板上,一股霉味夹杂着灰尘在空气中荡开,弥漫在窄小的空间里,呛鼻且苦涩。一束阳光透过屋顶上的亮瓦,裁剪成一条椭圆形的光柱,斜射在楼板上,任凭那些游动的尘灰颗粒在仄仄的光影里胡乱地飘。我用钳子小心翼翼拧开绣迹斑斑的铁锁,启开书柜门,惊讶地发现,柜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排或是红皮或是黑皮的活页式账本,有边角已破损的,有封面已被虫蛀的,大多是20世纪60年代末,父亲当生产队会计时各种收支记录和各户工分的账本,还有80年代初至90年代末,父亲当小学校长时学校收支的账本,我亲点了一下竟然有20来本。直到那时那刻,我才明白父亲生前千叮咛万嘱咐我们,不能随意上阁楼玩耍,不要乱翻大人东西的真正原因。
因为那里保存着父亲视若生命的账本。打开账本,一行行规整的斜体阿拉伯字,一笔笔清清楚楚的收支明细,清账后证明人的签字画押,还依稀可辨。
光阴荏苒,记在账本上的墨痕已化作淡淡的岁月馨香,化作父辈公正无私的人文精神,也化作启迪后人的一笔宝贵财富。
父亲常常谆谆教导我们:“账本可以是历史,人生仅仅是碎片。”“‘人’字,一撇一捺很简单,可做起来很难。”“人要正直,账要算清。”……这是父亲做人的原则,这些账本就是最好的例证。
得知我回来后,乡亲们纷纷前来帮忙,在一阵阵丁丁当当声中,不多久,阁楼上的楼板,堂屋和里屋的木板隔墙,一块块拆解下来了。此时,我意外发现父亲房间的门板背面,一串串密密麻麻粉笔字格外醒目:某年某月某日,三儿开学注册借表哥人民币50元,于×时×地还清;×年×月×日,二儿子结婚,三弟帮生猪一头,净重150斤,折合人民币750元……这些零零碎碎的文字,是好些年来我们家红白喜事人情往来借贷还款的记录。
我知道,这是父亲另外的一册账本。父亲常说,“亲兄弟,明算账”“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这些虽是小道理,却是为人处世的基本原则。其实,父亲还有好多明细账,是永远记在他心上。如在家境最窘迫或人生最困顿的时候,一些人在精神或物质上帮助我们,父亲一直铭记于心,并教育我们“受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记忆中,每每杀年猪,父亲都要请乡亲来吃猪血肠的,村里赤脚医生、教书先生、石匠木匠,还有德高望重的老人,但凡平日帮助过我们家的都要请,以表达对乡亲们一份酬谢。父亲纯朴坦诚,乐善好施,经常受乡亲之邀上门去处理家长里短,化解邻里纠纷,时不时还帮一些家庭困难孩子垫上学杂费,过后有还不上的,父亲就从自己的工资中扣还。父亲常说,乡亲们帮助的,我们要尽力去回报。
晚饭后,帮忙的亲戚陆陆续续回去,母亲也去二婶家借宿了。皓月当空,老屋沉默了,似乎也睡着了。我在堂屋正中铺上一张席子,和衣而卧。这是老屋的最后一夜,翌日起这座老屋将不复存在,过不久将有一座新居取代它。而对于“老”和“新”,我都难于取舍和奢望,不过“新”的终究取代“旧”的,这是自然的一种轮回,谁也改变不了。我又想起老父亲了,想起那位勤劳俭朴、宽厚仁慈、堪称乡贤典范的慈父。作为子女,我们永世赊欠父亲一笔账,那就是无私的父爱和没齿难忘的养育之恩。而这些,父亲却没有记在他的账本里。望着昏黄的灯光,我毫无睡意。那座停滞多年掉了漆的老挂钟,上紧发条后竟然还能“嘀嗒嘀嗒”地走,时不时如闷雷一般叩击着我心灵的痛点,让人泪流满面。
时光一分一秒流逝,一同逝去的有“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老父亲,还有这座培植了几代亲情欲留还拆的老屋子。然而欣喜的是,父亲那一册册发黄了的账本还能存留了下来,作为一个家族的传家宝,作为一种永恒的精神信物,让我们永久珍藏,发扬光大,然后以另一种方式重生。
亦父亦师教诲情
父亲生前是一位小学高级语文教师,一生从教近40年,可谓是桃李满天下。而对于我来说,人生最幸运的是吾父为吾师,让我在沐浴博大父爱的同时,也得到严慈相济的教诲。
父亲是农校毕业的,却阴差阳错当上了老师。然而他却能用“寓教于农”的独特方式,教给我们劳动本领和文化知识,锻炼我们吃苦耐劳的品格和意志,教会我们正确的处世原则和做人道理。他时时把“劳动是一切知识的源泉”“劳动是财富之父,土地是财富之母”“人勤地生宝,人懒地生草”“千斤草,百挑肥”等名言和农谚挂在嘴边,教我们从小就学会劳动,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活。
记忆中,每年暑假就是一年中最忙时节。我们几兄弟用三两天时间赶完暑假作业后,就忙着收玉米、种黄豆、栽红薯苗。最难忘的是,春玉米未完全成熟时,父亲就带着我们猫着腰,钻进密不透风的玉米林,半站半蹲地用小锄头刨坑,点种黄豆。晌午的太阳炙烤着大地,晒蔫了的玉米也不示弱,用锯齿一般的叶子在我们脸颊和手臂上,随意划开一道道血痕,滴答而下的汗水浸到伤口,热辣辣的疼。当时我真不明白,父亲为何不等到收完玉米后再播种黄豆。父亲说:“‘春争日,夏争时’。套种豆子,是争农时。待收割完玉米后砍掉秸秆时,豆苗已长高,赢得了生长季节。春种夏收都要抢时节,就像一个人成长一样,教育要从娃娃抓起,错过好时机就会贻误一辈子。”
每逢周末,父亲改完作业备好课后,便带着我赶一个多钟头山路从学校回家,替母亲分担一些农活。老家旱地多水田少,主要农作物是玉米。不过,种好玉米也是不容易的。比如,给玉米施肥、培土前的间苗,就是一门很讲究的学问。看着父亲把一棵棵鲜嫩的玉米苗连根拔起,我们都觉得好可惜。而父亲边示范边笑呵呵地说:“间苗,就是把一个种坑里多余的苗拔掉,留下最壮的一棵,保证养分充足让苗儿长得好。就像平时写作文一样,选材时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攫取最能表现中心思想的一两件事,认真写好就行了。”
父亲还告诉我们:当你发现缺苗时,得及时移苗补种,一坑一苗,确保整块地玉米长得齐,就像一个班级每位学生都要全面发展茁壮成长同一个道理;锄草要锄根,杂草不众生,庄稼才能长得好,恰似一个人,一旦犯了错误就必须究其根源,并彻底改正;玉米在拔节时需要养料最多,那又是追肥的关键时刻。这又如少年时代求知,如果错过了最佳时间,人生就荒废无所事事了;玉米的一生也只有百十来天,但它也要经历出生、成长到成熟的过程,人生亦如此。做人要获取,也要舍得付出。虽然付出不一定都有回报,但不付出汗水和辛劳注定颗粒无收。父亲通俗易懂的语言,深入浅出的譬喻,让我明白了很多道理。后来,我把劳动的经历和感悟写成一篇小作文。父亲稍作修改后“发表”在班级学习园地上,这就是我的“处女作”。
父亲一生辛勤劳作,善于思考,工作很有见地。他在长期教学实践中,摸索出“一题多变”作文教学法。通过教师“下水”作文和现场示范等形式与学生分享美文,激发学生写作欲望,树立学生写好作文的信心。中师毕业后,我继承了父业,对父亲“一题多变”作文教学法进行了传承、发展和优化,被当时百色地区教科所和广西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列为创新研究课题。只可惜后来我离开了教师队伍,未能继续作深入探讨,甚为遗憾。
“纸墨之寿,永于金石。”人若要寿,只有把生命转换成墨痕,渗到纸里去才能长久。”父亲这样说,也是努力这么做。在担任小学语文教师三十多年里,父亲刻版油印了几十本《学生作文集》,配上精美的插图,还用牛皮纸作封面,在他退休后传给了我。后来,我又把它当作“传家宝”传给还在当老师的弟弟。
受父亲的影响和熏陶,我十七岁起就开始文学写作,虽无多大建树,但至今仍笔耕不辍。近年来,陆续写下了《父亲是一幅炭画素描》《父亲是一本线装书》《父亲的人生账本》等关于父亲的文章,收入我刚刚出版的文集《故园恋歌》里。
一年一度教师节又至,谨以此文表达我对“亦父亦师的老父亲”谆谆教诲的感恩和深切的缅怀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