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上台真与保守主义思潮的复兴有关吗？丨文化客厅

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保守似乎意味着进步的反面，是一个被污名化的概念。在今天的反全球化的浪潮下，保守主义正在复兴吗？今天的保守主义又在复兴些什么呢？特朗普与传统的保守主义者又有什么样的区别？今天的保守主义与拉塞尔·柯克那个年代的保守主义又有什么样的不同？其实，这里有很多非常值得我们去厘清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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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3日，由新京报·文化客厅联合汉唐文化举办的“反全球化浪潮下保守主义的复兴”沙龙在单向空间·爱琴海店举行，中国人民大学哲学教授周濂、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员雷颐、前新京报传媒研究院副院长朱学东和《读书》杂志主编王焱一起，与大家探讨了这个话题。

如果缺少保守主义的维度，

对美国历史的理解可能会有相当大的误读

周濂认为，这次活动的主题叫“反全球化浪潮之下保守主义的复兴”，但这个论述是要打问号的。因为保守主义是否真的复兴了，或者复兴的保守主义是什么类型的，这都需要我们做非常细致的分析。

拉塞尔·柯克于1953年出版的《保守主义思想》，而他的《美国秩序的根基》在去年也被译成了中文。周濂认为这两本书的引入功莫大焉，因为这两本书有助我们更全面和丰富地去理解西方，尤其是美国的历史。

《保守主义思想》，【美】拉塞尔·柯克著，张大军译，汉唐阳光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9年5月版

在以前，我们会更倾向于从自由主义或者进步主义的脉络去整理两百多年的美国建国史。周濂认为，事实上，如果缺少保守主义的维度，我们对于美国的历史的理解可能会存在着一个相当大的误读。“在这个意义上说，作为‘美国保守主义之父’拉塞尔·柯克的这两本名著的引入，我觉得是非常重要的，对于我们更全面了解美国的精神史是非常重要的资源。”

柯克所写的保守主义，

已经解释不了当下保守主义的发展

不过，周濂还认为，我们不能把柯克这两本书当成是当代美国保守主义的“圣经”，或者认为读了这两本书，就全面了解了当代美国保守主义的光谱。因为这本书出版于1953年，距今已经过去60多年。在这个过程中，美国的保守主义也发生了一个非常漫长和复杂的发展历史。

在拉塞尔·柯克出版这本书的1940到1950年代，美国知识界里的保守主义大概集结三股力量。一股是当时的坚定的反共分子，还有一股力量是古典自由主义者或自由至上主义者，然后是拉塞尔·柯克为代表的传统保守主义者，这三股力量共同集结在保守主义旗帜下。因此，拉塞尔·柯克的这两本书，并不是美国保守主义的全貌。

1953年，拉塞尔·柯克的《保守主义思想》和列奥·施特劳斯的《自然权力与历史》出版了。列奥·施特劳斯在学术界的影响更大，而拉塞尔·柯克对学术界的影响不大，但对传媒界的影响非常大。后来，他成为《国民评论》的主要撰稿人，并且影响了一大批媒体界和政界的人。因此，在美国的知识历史当中，很少人把列奥·施特劳斯称为“保守主义之父”，反而不受学界关注的拉塞尔·柯克被会称为是“保守主义之父”。

周濂还给大家讲了一个小故事。据说列奥·施特劳斯第一次见到拉塞尔·柯克的时候——他当时已经看了柯克的书——非常欣慰同时非常惊讶地说：原来你跟我一样都是小个子，我读你书的时候，还以为你是一个高大伟岸和脾气暴躁的人。这句话非常有意思，言外之意是什么？言外之意是说这本书充满攻击性。我个人读这本书的体会是什么？我觉得，它是一个有着坚定基督教信仰的信徒的护教宣言——对保守主义的护教宣言，其中有相当强的辩护性色彩。

拉塞尔·柯克

周濂认为，拉塞尔·柯克这本书，最大的贡献就是确立起了以伯克作为近现代西方“保守主义之父”的地位。其次，他梳理了他所认为的美国保守主义思想家的脉络，非常详细地梳理了一系列人物。但周濂也认为，这还不能代表上世纪50年代和以后美国保守主义的整个发展脉络。

到了1964年，弗兰克·F·迈耶编辑了一个集子，叫《何谓保守主义》，里面收入十几篇文章，其中包括拉塞尔·柯克的文章，也包括哈耶克的文章。“大家知道，哈耶克其实是古典自由主义者，而且收入那本文集的哈耶克的文章，标题恰恰是《我为什么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你能体会到这其中的思想张力非常大。古典自由主义和自由至上主义，其实跟拉塞尔·柯克之间有很大的分歧。到了1980年代，拉塞尔·柯克还写了一篇文章，痛批自由至上主义和古典自由主义，尤其是痛批自由至上主义，认为他们是精神败坏的人。”

后来，新保守主义者兴起，1970年代宗教右翼的兴起，包括茶党，还有现在的另类右翼。周濂说，“千万不能一叶障目。这本书很重要，但这本书绝对不代表整个保守主义的思想地图。”

自由至上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有什么分歧？

周濂认为，以哈耶克为代表的自由至上主义和保守主义之间的分歧，主要有两点：

第一个分歧是自由和德性孰轻孰重、孰先孰后。以拉塞尔·柯克为代表的保守主义者会认为，德性优先于自由，所以他会强调宗教内部对教义的敬畏，家庭教育当中父权的优先性。但是，自由至上主义者就会认为，没有自由就没有德性，只有在自由选择前提下确立起来的德性，才是真正有价值的德性。这是他们之间一个很重要的分歧。

还有一个分歧在于政治秩序的本质到底是什么。自由至上主义者会倾向于认为，政治秩序的本质是经济秩序，所以它还原为财产权的绝对至上。但以拉塞尔·柯克为代表的传统保守主义者会认为，政治秩序归根到底是道德秩序、精神秩序和灵性秩序。他们会认为，像哈耶克这些人把政治还原为经济，是对人的本质和社会本质的彻底误读。这又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一个分歧。

哈耶克

王焱补充道，保守主义把哈耶克也纳入阵营，但哈耶克自己说：“我为什么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这是因为保守主义不提供改革的方向，有价值的东西要保守下来。所以，像哈耶克这样的人，是不赞同保守主义的。而且，保守主义的概念有点暧昧，在经过了很多变革的社会里说保守，大家可能不知道在保守什么。

欧洲有一个政治家说有两种保守主义：一种是价值的保守主义，一种是结构的保守主义。价值的保守主义要保守的价值。结构的保守主义要保守结构，比如让有钱者永远有钱，有权者永远有权。但如果在结构里，处在比较差的位置上就不保守了，可见保守主义作为纲领，是带有很多暧昧性和含混性的，弄不清保守的是某种价值还是既得权益。

而在这个时代下，再强调特权、等级、种族，都很难有强大的理据来支撑。王焱认为，实际上现在很多在欧洲被叫自由主义的思想，到了美国都算保守主义；而美国叫做自由主义的思想，其实融入了很多社会民主主义的成分。

保守主义在回应价值多元化与贫富差距的议题上是有所欠缺的

周濂认为，拉塞尔·柯克这本1953年出版的、距今已经过去60多年的保守主义经典著作，它在正面回应当代的宗教多元化或者说价值多元化的问题，以及基于贫富差距所引发的社会正义这两个议题上，是有欠缺的。

柯克在《保守主义思想》当中，谈了保守主义的六个教义，后来发展成了十大原则。第一个原则，他强调政治目的是宗教问题和道德问题，而且政治社会是上帝的意志所指引之下一个具体的社会或者政治安排。这跟他后面的一个原则——强调多姿多彩并带有神秘性的传统生活，就是强调多样性的问题，其实是有巨大的张力在里边。周濂说，“我不知道大家能不能体会，当你强调神圣意志，强调基督教传统具有支配地位的时候，其实是一元论的取向，背后隐含着绝对主义的立场和态度；此时你又要主张多姿多彩并带有神秘性的传统生活，对多样性进行推崇，其内部是有巨大张力的。”

柯克说，每一个国家都是上帝创造的，不管它的宗教是否为基督教，基督教是最高级的宗教。周濂认为，这个表态很明显，跟当代的宗教多样性和价值多样性是存在着矛盾之处的。自由主义者，无论是进步主义的自由主义还是自由至上主义，在这个问题上可能都会与拉塞尔·柯克为代表的传统保守主义有巨大的分歧。

在平等的问题上，拉塞尔·柯克保守主义六大原则当中的第四条说到平等——“唯一真正的平等是道德上的平等。”周濂认为，“这句话如果在座有朋友对康德主义者或者自由主义者有所了解，会知道这二者对这句话没有分歧，他们也认为真正的平等是道德平等。分歧在于，如何进一步解释道德平等，以及如何实现道德平等。在解读伯克的时候，拉塞尔·柯克进一步说：这种道德平等其实是末日审判意义上的平等。”

“这就是说，到了最后的时刻，末日审判到来的时候，人人平等；无论王公贵族还是贩夫走卒，在末日审判面前人人平等。换言之是什么？在末日审判之前所有的不平等，我们都要默默忍受。事实上，他也说过这样的话：‘贫穷、残忍和不幸，的确是事物永恒秩序的一部分，罪乃是非常真切和可验证的现实，是我们人类败坏结下的果子，而不是不当机制的产物。宗教是对这些灾难的安慰，尽管它们永远也无法被立法或者革命消除。’ ”

周濂在讲到这的时候，还提到了钱永祥在《读书》上发的文章——《自由主义如何看到了“底层”》。钱永祥在分析为什么从古典自由主义，最后会发展到今天强调平等的自由主义时，发现其中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自由主义者发现不能用基督教的方式去解释贫穷，也不能用古典主义的方式解释贫穷。

古典主义说，人有自然的贵贱和高下之分。贫穷的人之所以贫穷，是他天生资质有问题。基督教对贫穷的解释，也说贫穷是人生在世不得不接受的、基于伊甸园原罪所结下的一个恶果。从18、19世纪以来，无论是整个社会风潮，还是知识界，都不再从这个角度理解贫穷。

因此，周濂认为，保守主义者如果不能够以正面方式回应宗教多样性、价值多元性，以及由贫穷带来的社会正义问题，它的复兴可能只是回光返照，只是对于进步主义过快脚步的一个应激性反应。“这个应激性的反应有它一定的合理性，但是它可能无法真正扭转这个方向，它只能是像曼斯菲尔德所说的，就是减缓进步主义狂奔的步伐，但不能真正扭转这个方向。”

《美国秩序的根基》， 【美】拉塞尔·柯克著，张大军译，汉唐阳光丨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年6月版

特朗普上台是否与保守主义思潮有关？

在今天，保守主义是否复兴了？周濂对此表示质疑。“更何况，我觉得拉塞尔·柯克如果在世的话，他也许不会为特朗普而欢呼，因为特朗普应该并不符合传统的保守主义者对于政治人物所应该具备德性的要求。”

王焱也认为，特朗普上台不见得与保守主义的思潮兴起有关。特朗普是很随性的人，我们很难用主义来设定他的角色。但特朗普执政，恰好处在全球性利益重组的背景下。

经济自由主义有一个理想，即在全球的平面上实现经济要素的重组，实现最低成本和最大收益。但全球经济自由流动，会使得原来经济发展比较差的地区，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而原来生活好的地方，可能生活质量下降了，人们找不着工作了。

所以，美国有人一天到晚愤怒不已，巴黎街头有“黄马甲”。王焱认为，“黄马甲”有点丧失理性，他们反对加税，他们也反对减福利。但是，国家的钱从哪里来？马克龙在一个地方开辩论会，希望“黄马甲”也来参加，共同理性讨论这个问题。可是，“黄马甲”没有人去参加，没有人去讨论这个问题，他们就是不让加税、不让削减福利，同时还要更多带薪休假。这是在全球化背景下才会有的变化。

法国“黄马甲”运动

三大社会思潮应该达成某种恰当的平衡

对于自由、平等、博爱这法国大革命的三大价值，拉塞尔·柯克持非常严厉的批评。周濂认为，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他其实是同意自由、平等、博爱的，只不过解释的路径不一样。

伯克说，自己是一个死不悔改的老辉格党人。在当时的语境下，辉格党相比于托利党，属于激进或者进步的力量，是偏自由主义的。伯克是认可自由价值的，反对专制王权；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会认同美国革命的意义和价值。他反对法国革命，只是因为他认为法国革命会让自由走向反自由，让平等走向反平等，或者让博爱走向仇恨。

文化客厅“反全球化浪潮下保守主义的复兴”沙龙现场。

在某种意义上，周濂觉得，无论保守主义、自由主义还是社会主义，共享了最抽象的价值。谁都不会说自己是反自由的，即便是保守主义者，他们跟自由主义有很多重叠之处；博爱的概念，更是从基督教的传统当中引申出来。周濂认为，也许我们可以从保守主义那里吸取一些有益的洞见，帮助我们平衡这个时代的方向和发展的速度。

周濂认为，无论是自由主义，或者保守主义、社会主义，从来都不是人类文明或者人类社会的全貌，也不应该成为唯一的动力。最好的方式，是不同的主义彼此形成一种合力，达成某种恰当的平衡。

周濂说，“伯克这种对待变化的态度，我个人认为是有前景的，包括平等的价值。我刚才谈到，如果把平等仅仅理解成末日审判前的平等，那就是故步自封，自绝于时代。你必须往前发展，从末日审判前的平等，往前发展到哪怕密尔所说的条件的平等。只有在因应时势的变化过程当中，才有可能让保守主义的力量彰显出来，才能让保守主义对于自由、平等、博爱的解释呈现出它应有的力量和价值。否则，一味刻舟求剑，300年前伯克这么说，或者2500年前柏拉图这么说，到了21世纪依然坚守这些教义，我觉得就不用谈保守主义的复兴了，连问号都不用打了。这是我的看法。”

而自由主义者或者社会主义者，也应该虚怀若谷地从保守主义的很多批评当中发现能够为其所用的洞察，包括对现代物质社会均平一切、让所有的人都变得没有任何面目、彻底的平均化诸如此类的批评，在今天还有它的意义和价值。

作者 | 徐悦东

编辑 | 罗东

校对 | 翟永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