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从周:对学生宽厚对设计严谨 女儿说他爱家更爱家乡
2018-01-21 09:22 | 浙江新闻客户端 | 记者 章咪佳
陈从周先生(前排左)和陆亦敏先生的合影。
老师陈从周:对学生宽厚 对设计严谨
在浙江大学建筑工程学院陈帆教授的带领下,我跟着他穿过玉古路上的浙大超市,走进求是村,一拐拐到好几丛腊梅盛开的一幢楼前,香气扑面。原浙大建筑系退休的副教授陆亦敏老先生,站在2楼的家门口等我们。
“谢谢你们还记得陈先生。你们能纪念他百年诞辰,我为他高兴。”陆老师看上去有点严肃。但老人家一坐下来第一句话,让人心里一暖,又有点酸。
陆老属牛,今年81岁。他端着一杯咖啡色的饮料坐下,从羽绒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正反面全写满的纸条,“年纪大了,要大致写一写跟你讲的内容提纲。陈先生的故事讲不完。”
《苏州园林》背后的故事
一个下午延续了近3个小时的采访,问陆老累不累,他说:“老师都是吃张口饭的,不怕。”
陆亦敏先生1956年考取同济大学建筑系,系里教授中国建筑史的教授正是陈从周先生。
“您和陈先生关系怎么样?”我问陆教授。
“那是good,good,very good(好,好,非常好)的。”陆老师说,就是投缘,天南地北什么都能聊。
我从包里掏出一本从浙江大学图书馆借来的陈先生著作《说园》,是15年前同济大学出版社和山东画报出版社联合出版的一版“珍藏版”,黑白装帧古朴、高级。但是在陆老师嘴里,这是“没有精神的‘破书’”。
“我进同济后不久,陈先生就出版了《苏州园林》。”陆老说,“那是陈先生的得意之作,高级得不得了。精装、烫金字。里面的照片都是陈先生自己拍的,每一幅照片下面都配了先生自己写的小诗。”
“后来陈先生又出了一本《苏州住宅》,那年夏天,我在他家里画了一个暑假的图,但是他坚决不署我们的名字,怕他个人的政治风波牵连我们。”
学生“刨了黄瓜儿”
陈先生当年嘴里的“小陆”后来人生际遇一直蛮幸运。陆老师离开同济大学转到浙江大学教书后,经常回去上海看望陈先生。有一回,好好地向老师“刨了黄瓜儿”(老杭州话,大概意思是敲竹杠)。
这个事情要从陈从周先生与华人建筑师贝聿铭先生的交往讲起。
1977年,贝聿铭第一次回国,经有关部门的安排,见到了陈从周,两人谈得极投缘。
1978年11月,陈从周为筹建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设计的中国园林“明轩”而赴美。上世纪80年代,贝聿铭邀陈从周先生到其美国家中做客。
“陈先生觉得这是一份无比厚重的情谊,他要还这份情。”陆老师说,陈先生用自己的方式去还这份情谊。
“小陆,你有福气啊,看到这卷画。”后来有一天,陆老师去探望陈先生,陈老拿出这卷轴给学生欣赏。
“我一看,乖乖,厉害了!”当年的“小陆”吓了一跳。
这是陈先生还贝聿铭先生的礼。
“他送给贝聿铭一卷50米的卷轴,里面有50幅字画,除了陈先生自己的一幅字、一幅画,其他全部都来自当时的名家,都是陈先生去收集来的字画。这份心血啊!”
因为涉及到国宝艺术家的作品,当时这份寄往美国的礼物,被海关挡了回来。所以又回到陈先生手里,恰逢陆老师去上海探望老师,就有幸一睹这样珍贵的作品集。
然后呢,这位“小陆”同学就跟陈先生说,“陈先生,您也给我弄一幅画,好伐?”
“陈先生当时就冲我笑了,‘你这是刨黄瓜儿哟!’”陆老师听了也不好意思,正逢先生在画画,他就给先生磨墨。
“陈先生马上就给我画了。”先生画的是一幅竹。落款时候写到陆老师的名字,可是呢,把亦敏的“亦”写成了“奕”。
“小陆”说:“先生字写错了。”
陈先生“啊”一声,“裁特。(裁掉)”就把写错字的部分裁了。
看什么不爽就“开炮”
陈先生从小在杭州生活,他一生把杭州看作“后花园”,非常维护杭州草草木木的自然状态。
上世纪70年代陆老师到杭州工作后,发现某著名景点中的经典人物形象,被重新打造了。“原来,是尊泥胎像,造像慈祥,符合人物历史形象。后来重新修复后,变成一个现代武将的造型。”这事情被陈先生知道了,非常生气,极力反对:“这哪里是这位名人,这是土匪!”
还有一年,陆老师去上海看陈先生。一进陈家门,恰逢新民晚报记者在采访陈先生。结果先生看到“小陆”来了,劈头盖脸怪他这位生活在杭州的建筑师:“哎,小陆你在干什么的?!杭州柳浪闻莺里莫名其妙弄个人工喷泉,你管不管?”
“陈先生最反对自然景观里加入人工动景。”陆老师这样解释——陈先生认为这“破坏了西湖水的宁静”。
还有一段时间,西湖景区打算赶潮流把手划游船改成电瓶船,又叫陈先生一通骂。手划船后来保留下来了。
陈从周先生曾经与人谈起说:“改园更比改诗难。”
有一新落成的大饭店请他题词,他写了“明望一碧眼中收”,饭店老板、员工尽朝他鼓掌,却看不出其中的深意。他是有所讽刺的——饭店造在西湖边上,为什么又造得那么高,太高了破坏了西湖的景观。
2018年,陈从周先生诞辰百年。陈先生是世界闻名的中国古建筑专家和中国园林艺术大师,外国人称他为现代中国园林之“祖父”。天一阁、豫园、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内中国艺术馆的“明轩”都与这位大师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1918年11月27日,他出生于杭州。
1942年,陈从周毕业于之江大学国文系,之后于杭州各中学任国文教员。曾拜著名画家张大千为师,并于1948年在上海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以“一丝柳一寸柔情”的花鸟画,蜚声沪上。从1952年起至退休,陈先生一直在同济大学任教。
陈先生还擅长文史,兼工诗词、书画、篆刻,酷爱昆曲,是一位多才多艺的大师。
2018年,陈从周先生诞辰100周年之际,我们找到了陈先生的大女儿陈胜吾女士,陈先生在同济教书时的学生、浙江大学建筑系退休副教授陆亦敏先生,从另一个角度了解到我们并不熟知的陈先生:他保护学生、耿直快语、慈祥和蔼。
2018年,关于陈先生的纪念,会陆续开启,据他的另一位弟子陈劲透露,陈先生造园实践的代表作和收官之作“楠园”(位于云南安宁市)已于2017年开启整体修缮和功能完善,该项目预计将于2018年底完成,以纪念陈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同时,据浙江大学的老师透露,2018年,浙大正在策划陈从周先生百年诞辰国际研讨会。
陈从周的画。
女儿谈父亲陈从周——
他爱家 更爱家乡
从陆亦敏教授家里出来,我脑子里素描的陈先生是一位清瘦精神的“老愤青”。
没有想到,晚上我致电在上海的陈先生大女儿陈胜吾女士时,陈女士第一句话描述的父亲却是:“我父亲是好脾气,非常好的脾气。”
在陈家,陈女士是大姐,底下还有一个小3岁的弟弟和一个小9岁的小妹妹。“我们三个从小长大没一个挨过父亲一次打骂,他也从不强迫我们做任何事情。”
张大千的画被“润色”了
上世纪40年代,陈从周先后应聘到圣约翰中学、圣约翰大学教书。举家前往上海。
陈家三姐弟中,只有老大陈胜吾女士是在杭州出生的,但她很小的时候就已随父母搬到上海,“那个时候住在圣约翰大学里面。”
《陈从周全集》主编之一、浙江大学教授宋凡圣曾经向媒体介绍过,“陈从周自幼在风景如画的江南长大,读初中时就爱上了绘画。他边自学边求教,张大千见其绘画很有天赋,就收他为大风堂入室弟子。”
“当时我们家里有一张长条桌子,是父亲画画的桌子。”大女儿陈胜吾当时也就四五岁,她爱做爸爸的“拖油瓶”,跟在旁边看他画画,或者也拿着毛笔练练手。“父亲会反复琢磨一些画,有时候有的作品画完了已经挂到墙上,他还会再添上几笔。”
大女儿学会了这一招。有一天,她也学父亲一只手背在身后,一只手拿着毛笔,往已经悬挂起来的一幅画作上“戳几笔”。“哪里晓得啊,这是张大千先生的作品。”
父亲看到老师的画叫闺女给“润色”了,心头一惊没有忍住:“啊呀!”一声。
“我知道我犯错误了。”大女儿当时被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的音量吓一跳,扔了毛笔,就往那张大长条桌子底下钻。
后来呢?
“父亲再没有说什么了。也没有教育我。”
家里飞来一只仙鹤
“我们家里啊,从来都不缺小动物和花花草草。”陈胜吾女士说,父亲养过的鸽子、鹦鹉,“他爱学鸟的声音,逗它们玩。”
家里还有过兔子、乌龟、鱼、蝈蝈……
陈先生是园林艺术专家,不论到哪里,对住房的要求是要住一层,因为可以有一个院子,养花草。
“父亲会按照园林设计的思路,布置家里的院子。” 陈女士说,虽然院子不大,主要只是花草和假山,但是都有格局讲究。“那时候父亲种了兰花、芭蕉、五针松、樱花、竹林……”
我没有能见到那个院子,自己想象,按照陈先生的著作《说园》的描述,大概真的是“花影、树影、云影、水影,风声、水声、鸟语、花香,无形之景,有形之景,交响成曲”的美妙。
加上陈家热闹,有那么多动物栖居,“有一天,院子里竟飞进来一只仙鹤!”几个小孩子都很兴奋。
陈家院子前面就是中山公园,仙鹤可能是从园子里私奔出来的。“但是父亲并不把仙鹤圈起来,他只是喂给它一点食物。”这是陈先生一贯来的自然观,“后来仙鹤就飞走了。”
“我们小时候,经常有乡下的货郎担到城里来卖东西。我记得有一回,担子上挑的是植物。父亲就让我和弟弟各自挑一样,用自己储蓄罐里的钱买。”大女儿回忆,她挑了一枝杨柳,弟弟选了葡萄藤。“父亲培养我们自己栽种到院子里,照料着植物成长。”
爱吃烧饼油条,还有杭州面
在联系陈胜吾女士之前,网上能够查到的陈老师的轶事不多,其中有一件事情,是关于杭州的特产食物,烧饼。说陈老先生特别爱吃,到了上海继续找烧饼油条吃。
“这是真的。”大女儿说,父亲对吃其实一点都不讲究。
“父亲是个说实话的人,从不讲虚的。”上海十里洋场,人们都爱吹嘘自己喜欢吃奶油蛋糕、喝咖啡,以区分身居上海独有的洋气。
可陈老先生不。“父亲不爱吃甜食,爱吃香的、咸的食物。”
陈先生自己写的文章《大饼》,还被选入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陈从周文选》。他最爱吃家乡食物——烧饼、油条,还和外国人宣传“这大饼,是东方文化之一。”
同济大学门口没人卖烧饼,陈先生就让大女儿从同济新村带大饼过去给他。
据说,出于对大饼的偏爱,陈从周先生后来又写了《从大饼油条说起》,此文收入同济大学出版社1987年出版的《帘青集》。此外,他还对杭州小吃片儿川和虾爆鳝面情有独钟。
把时间和精力花在好东西上
上世纪80年代,陈胜吾女士自己的儿子长到七八岁了,她想让儿子学钢琴,但那个时候买钢琴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当时我父亲就跟我说,你花2角钱先买了笛子让他吹吹,看看乐感,再决定要不要学钢琴。”大女儿至今都挺后悔没有听父亲这个朴素的忠告,当时直接买了大钢琴回来。
“小孩子学钢琴,老师到家里来教,大人得陪着,一坐一两个小时,真是吃不消。”陈女士说,她儿子还真不是那么喜欢弹琴,后来到高中学业一忙,就再也不弹了。
“说来也好笑,我儿子呢,现在又开始重复我当年了。”陈女士说,其实父亲当年“2角钱买笛子先吹吹”的教育观,非常实在,也是非常先进的,“他经常跟我们说,人一生的时间、精力都是有限的,一定要花在好东西上面。”
陈从周爱听昆曲,与国内老一辈的京昆大师、名角,如梅兰芳、俞振飞、沈传芷、张传芳、郑传鉴、华传红等,以及稍后一辈的名角华文漪、梁谷音、岳美缇等都交游甚厚。
“戏曲中,父亲最喜欢优雅的昆曲。他为了培养我们对这门艺术的兴趣,就带我们去听《十五贯》。我们很喜欢。”陈胜吾女士和弟弟妹妹,一生都没有去过上海大世界这样的娱乐场所,他们总记得父亲的话,“把时间花在好书、好画、好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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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从周的作品和他的园林观
陈从周先生于1956年完成了第一部园林专著——《苏州园林》(2012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苏州园林》的汉英对照本),1963年编著了《扬州园林》。在这两部园林考察与分析论述的基础上,经过20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对江南园林乃至北方园林的考察、研究和总结,陈先生于1982年完成了他的园林理论专著——《说园》。这是自明代计成的《园冶》之后,又一部中国园林艺术的殿堂之作。陈先生的园林论著非常广泛,包括《园林谈丛》《书带集》《春苔集》《帘青集》《随宜集》《世缘集》《绍兴石桥》《梓室余墨》《中国名园》《中国民居》《中国厅堂》(江南篇)以及发表的诸多古建园林文章。
陈从周先生所写的园林文章,把中国园林中的人与园的关系讲得非常透彻,他特别强度园林中的“情”字,包括抒情、感情、情操。陈先生说:“情能生文,亦能生景,其源一也”。又说:“一个园林里有建筑物,它就有了生活;有了生活,才有情感;有了情感,它才有诗情画意”。——摘选自陈劲《以文说园,为情造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