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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海燕:二月流云(小说)

2020-11-23 10: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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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吴海燕,山东省菏泽一中语文教师,曾任精品校本“书苑文峰”专职写作教师。喜欢写作,以此为乐。散文《乡间》《冬天的饺子》被收入《单县古今文化丛书之乡土恋歌》,游记散文《九寨》被收入《中国当代文学作品选萃2015》,散文《一抹苏州》被收入《齐鲁文学作品年展2016》,散文《夕阳山外山》被收入《魅力开发区征文作品集》。《明朝有意抱琴来》作为书评被收入诗集《有没有读首诗的时间》,《先生之美》作为书序被收入《菏泽一中最美教师文集》。《诗在别处》作为书序被收入《文峰诗歌创作与朗诵艺术》,《记王臻》作为书评被收入散文集《留在心底的风景》。出版散文小说集《幽山秀林集》。曾参编国花诗集《牡丹颂》等书。其人其文被收入《曹州文坛名士集传》。

二月流云

文/吴海燕

冰冷的夜空有一勾月,鼓胀,饱满,生脆而响亮。散发着栀子花的洁白而清凉的气息。乌蓝的夜像被镰刀勾开了一牙口子,幽幽地绽放着冰凉而净白的肌肤,铮铮的,如钢。

一番明亮的热烈之后,灯熄了。喋喋不休的室友们酣然入睡。小屋温柔地卧在夜的影中,有一种欣慰的疲倦,像烟波浩渺的水面经过了大起大落的动荡,如真如幻地泛起的那层幽光。一床温凉,轻轻的被,雨后的春风一般虚无地抚遍全身。

月光似相约的水莲,悄悄地眠到静的枕边来。一点星星般的红红的微光在夜气里灼灼地亮着,夜的温香一缕缕飘进她的梦里去。梦中的一轮月,闪着奇幻的幽蓝。

一小片白白的,干裂的土地,结着石头般细腻坚实的硬壳子。几棵枯树萧索地儜立在青色的天空下。四周是凸凹纵横,丑陋狰狞的深沟浅壑。冻得硬邦邦的沟岩,不时有一丛寥落的枯草,四周暗沉沉的,有点昏茫,天空如苍鹰的巨大的灰翅膀,俨然地遮蔽着。烟般的小路烟一般地飘渺到远方去,仿佛通向那不可知的亘古,通向数千亿年前尚未苏醒的梦幻。这一小片白白的硬实的土地在这灰色的世界里便像一小块漂浮的白云,有着荷叶样的不规整的薄边。那些清瘦寒寂的小树沉默地伫立着,它们蛛丝般纤细的灰濛濛的枝条交错网连着,如同漂浮的一层古老而依稀的记忆,只剩下筋络,沧桑而原始。

静站在这块白云般的土地上。她的身影很是渺小。整个的宇宙仿佛在作灰色的旋转。一种宏大的却又渺远的声音在这灰色里旋转着,她仿佛走进了人类产生之前的那种极端的荒凉和静寂里。她走着,但是脚下却没有根,恍恍惚惚,飘飘浮浮的。她感到无端的寂寞和惊恐。她想喊某个人,但是一点声音也没有。她绝望地四顾着苍茫的世界。似乎只是在她的意识中,隐隐看见在那烟一般淡往远方的模糊的小路上,有一个孤单的人影。又恍惚那个人影也在这白云般的林地里,像浮动的气,不能确切地把握。静远远地望着他,他也深深地望着静。他的纤弱又挺立的身影像一种夜色,神秘,凄清,静寂而隔离。可一双深深的眼睛却极其真切地定格在灰濛濛的林地中,晚秋一般凋零而忧郁的凝望,海一样深,海一样深,海一样深。

语文课是周六中午的最后一节。一个美丽的收尾。

他在讲台上讲林黛玉。“香消了,玉碎了,诗焚了,花葬了。”他用平静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念诵着,略略往台下瞟了一眼。“我们能用两个字来形容一下宝黛之间的感情吗?”

“美好。”她脱口而出,轻轻的。像一片青青的竹叶悠悠地斜斜地飘在讲桌上。一道轻灵的清幽的光波,闪过了静寂的水面。然而又是坚定的一刹那。她从容而幽静地抬起头来,正撞见他清澈如水,深静如海的眼睛。其余同学怕被提问,都深深地低着头,埋在成摞成捆的书背后。他们有一刹那的对视,在静极的空气中。她感觉到了那个清莲般神秘静美的夜,一个悠远轻灵的梦乡。那一刹那间阴阴的教室中仿佛没有人,只有两双蓦然相逢的眼睛,乌黑的,深深的对视。她怦然心动,月光清幽地漫上来,漫上来。

她低下头去,心有点慌慌地跳。有几分慌乱的喜悦。这喜悦像一杯热热的水,在心中浇烫着,渐渐地温暖到周身来。

她用微微颤抖的小手握着钢笔,在洁白的试卷上下意识地写着“美好,美好,美好”,像满心颤栗的喜悦藏不住,激动地,一波一波地流出来。她写着,期待着什么,意识里是一片无法清理的混沌,旋转的混沌,只是反反复复地回旋着“美好,美好”。像牙齿紧紧地咬住了那两个字,越咬越紧,越咬越不能松口。她全身一阵紧张。被不安的激情涨满的紧张。

听见他低低地,犹疑地自语了一声:“美好?”似乎思索了片刻,然后宽谅地说:“美好——这个词也行。但不够准确,不如用这两个字——”

她抬起涨热的面孔,看见他掂起半支粉笔,转身娴熟地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工整而清秀的字——

纯洁

他转过身来时默默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征求她的意见。她清清亮亮地望着他,纯真而虔诚地望着他。她用目光向他表示她的理解和会心。看着同学们都在自己的试卷上默默地记下来,他又进一步进行解释:

宝黛二人的感情是毫无功利的,超越世俗,是心心相印的,没有一点污染。因而,用“纯洁”这个词概括最好。

忙着迎接高考,极为刻苦用功的同学们埋着头,沙沙作响地把他的话认真记下来,此外没有其它的声音。她没有记,她觉得她已经比任何人理解得更深更透。她只是两只白嫩的小手交握着轻放在暗绿光洁的桌面上,清清亮亮地望着他。她的眼睛的余光瞟见玻璃窗的清清的幽光里映着的一弯树枝,没有叶片,宁静的,清疏的。他不时抬起头来,两手扶着桌面,他的眼睛每每同她的目光相遇,她只觉得那是两汪深深的海,沉静的,含着欲言又止的忧郁。是那片白云般苍白飘渺的林地中,梦里遭遇过的目光,在那荒凉,岑寂的世界里。在那仿佛没有人烟的亘古的寂寞里。她心中是湖泊一般深深的平静的欢悦与陶醉。她希望这堂语文课永远不要结束。她希望这凝望的海永远不要结束。

世界在此时变得格外温馨。轻寒轻暖的空气,静逸的书香,把一切都濡染得淡远起来,芬芳起来。她感觉到生命的遍体纯净和透明,是那种琥珀式的透明,含着一丝秘密的深邃,和新生的感动。

下课铃闲闲地敲起来,清越而从容的一声,一声,其中的慵懒的间隔里飘散着一种落幕的气息,预告着这以后的漫长的空白,着了陆的,解脱了的,叫人安心而又感失重的终场的音乐。因为暂时从积满的岩石般的重负中解放出来,太久的期望等来的结果反而有种叫人无以置身的空乏感。

他宣布下课,然后把教案和课本整理好,稳重地走出教室。

静把两只小手温婉地放在写满字的试卷上,清清亮亮地目送他的身影远去。那清瘦的,挺拔的身影。她感到很留恋,很留恋。同学们兴奋地说着笑着,收拾着书本和文具准备回家。她还是那样坐着,望着。

云虹抱着沉重的书包经过她的身边。

“回家吗?”云虹笑着问。

她回过头,朝云虹笑了笑。她觉得自己笑得有点陌生。

下午和明天没有课。她有充裕的时间去回味这堂语文课上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每一个叫人心动的眼神,回味她的每一点细微而真实的感觉。

和以往一样。

这样的日子真叫人幸福。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是永远都会属于她的。这是高中的最后一年了。总有一天她会离开他的语文课,远离他的眼睛,他会从她的生命中走开,永远也不再回来。她的心思会默默地含苞,默默地绽放,默默地凋谢,像一朵无人注意的孤独的莲花,独自地清香过,美丽过,纯洁过。她有一点忧伤。但她并不感到多么痛苦。在她寂寞的荒凉的小心里,他只是一个纯美的神,静静地散发着幽幽的光芒,远远地站在她湖泊一样的梦境里,给过他无语的凝视,叫她微小的生命产生清纯的满足和喜悦。她觉得自己只是一颗渺小平凡的小石头,在那美丽的深邃的蓝海边,只要能在清澄的海面寻找到自己的孑孑的倒影,也是那样地幸福啊。

静是一个自尊和坚定的姑娘,她是一颗独立的有棱角的小石头。她是一只丑小鸭,但也是一只昂着头颅,有着美丽叫声的丑小鸭。

教室中微微有点骚动,像一壶乍开的水里淡淡泛起的水泡,有几分不安,但并不热烈。毕业班的教室就是这样惯常的肃穆。即便门外发生了爆炸性质的事件,至多也只能引来几朵忧郁的,凄伤的目光,平静得有点麻木,麻木中透着悲苦的忧愁,有一种陈年的,灰暗的气味,叫人心中发闷。走进黑沉沉的教室,就像摸进了封闭几百年的石洞,一种叫人发疯的压抑。

这种小小的骚动也是少见的。

云虹正站在讲台上,面前摊开着一个记录本,她用一只纤长的手捏着笔在讲桌上下意识地轻轻敲着,有点焦急地望着大家。她的光洁的额头微微冒着汗。她是学习委员。

明亮的日光灯白炽炽地亮着,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教室依旧是一片死海,寂静得发闷。只看见一颗颗黑的脑袋,像一排排冷冷袭来的黑浪,逼得人心中发紧。云虹不时抬起发窘的细长眼睛朝那些略微发出隐隐私语的方向热切地望去,然而那点声音却只像水面下掠过的鱼,一闪就沉没了。云虹感到她和大家处在隔绝的两个世界,她不知该怎样面对这一片坚实的冷漠。

还剩下两个名额。语文课代表和数学课代表始终无人承担。课太重,作业太多。数学老师是一个古怪的小老头儿,太难伺候,而语文,又有那么多的作文课。没有人愿意牺牲宝石般坚硬而闪光的时间。

在这种荒漠般的沉寂中,静站了起来。穿着洗净了的白色短风衣的她从那排排无声地汹涌着的,肃穆,凝重的浪头中静静地站起来,如同一片小小的,坚定的白色的帆。她的手心攥出了一汪湿湿的汗,双腿在微微发抖。她小小的身影在白净的灯辉中有一种透明的美丽。小白贝壳一样的。

我当语文课代表。静用微微沙哑的声音清晰地说。她的喉咙发干,嘴唇也发干,内心像滚沸的开水,冲击着她的肺腑。这一刻教室中极静。静宁静而淡泊地望着云虹,然而她的心在跳着。

云虹感激而喜悦地看着她,接着飞快地俯下身去,在语文课代表一栏中郑重地写下静的名字。

静沉沉地坐下来,周身有一种虚脱般的轻松和绵软。她额上的散发湿透了,像雨季的幽林,心仍在跳,一种音乐般的跳。她的小手放在书本上,下意识地在那一行行字上摩着,摩着。四周的一切似乎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种新奇而忐忑的喜悦,新鲜地撞击着她微小的生命。

静觉得她开始了一种心灵的冒险。灰姑娘一样的静。

静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她的秘密。一个美丽而悲凉的陷阱。

有一个阴霾的下午,最后一节语文课结束时,他站在教室后面习惯性地说:作业完成后由班长收起来,交到我办公室去。坐在教室后排的班长扭过头来看着他说:老师,已经选了语文课代表了。

“哦——”他不在意地应了一声,似乎有点小小的意外,随口说:是哪位?淡淡地问了一声。

他怔了怔。他看见教室的中间,那密密挤拥着的人丛中站起了静,那不起眼的,小小的女孩。

清清亮亮的凝视月光一样地漫过来,漫过来,那弯新新的上弦月,幼弱的,娇小的,坚强的。

静倔强地,平静地站着。她感到背后远远地流过来的目光,深深的,冷冷的忧郁和沉静。她想哭,她感到卑微的屈辱。然而她小草一般挺直地站着。

静感到语文课代表真是诗一样的工作,因为他。因为这份工作,她和他之间似乎有了一种比旁人更深一层的联系。静觉得她一步步迈向了那个梦的深处。一个空旷的梦境。尽管她知道,这梦的尽头是一弯凋零的残月。

一个深夜,飘着雨。日光灯的光芒从每一座教室的宽大的玻璃窗中莹莹地透出来,落在台阶前的雨地里,被浇浸得湿淋淋的,一片清冷的水汽。此外全是黑咕隆咚的夜,湿冷的雨丝在那浓得不透气的夜色里扎出密密麻麻的冰冷的小孔,风暗暗地流淌着。整个校园骤明骤暗,是一幅影布中的恍惚不确定的图景。一个小人儿从这幅黑白画面中渐渐显现出来,在这衬底儿上若隐若现地移动着,穿着一件窄窄的小紫褂子,圆圆领子,胸前用青丝线和白丝线绣着一串淡淡的葡萄,像一个紫色的夜的小幽灵似的,隐隐约约地在这画面中暗沉沉地穿行着,飘忽的雨将这单纯的画面濡染成一片朦胧的灰色。这个紫色的小身影最后终于定格在这幅潮湿的方块画面的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黑发的头贴在一小块乳白的长方形上——那是一扇映着白光的玻璃窗,安在语文组办公室墙上的。

办公室像一盏雪亮的白莲花,在这潮湿粘濡的夜雨中明净清洁地盛开着。绽开着一室洞明和静寂。一张张杏黄的办公桌,紫红色的木椅,桌上整摞整摞洁白的试卷,都像凝固的轻眠的音符,沉睡在空山清韵里。她看见她的年轻的,忧郁而深沉的语文老师正背对着她站在对面的窗边,背着手,静静地站着。他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长风衣,在这深沉的雨夜里有一种神秘的清冷和落寞。乌黑的短发在灯光里泛着清洁的亮。此外,办公室中没有别的人。中间的地面很是整洁,清晰地显露着砖块的纹络。流荡着一种书香味的雅洁的空气。她心中一阵砰然的秘密的喜悦,她觉得在这无人的寂静的雨夜里,似乎上天已经注定要给她一个机会,让他们单独地在一起。这样的静静的环境,恰巧没有另外一个人,恰巧是他与她。从前的那些沉重而不安的岁月,和以后的患得患失的梦想都飘渺地隐去了。她生命中只剩下这一刻,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独自面对美好,走进梦幻的这一刻。她心中洋溢着一种博大,丰盈的幸福。整个世界仿佛都隐退到黑暗中去,仿佛都与他们无关了,她的世界只有眼面前的这幅情景,她神秘生命的光辉的梦幻。属于她的,不是幻觉。不是。

她轻轻地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短发,平静了一下心绪,推开虚掩的门静悄悄地走进去。他听到门响,回转身来,略带诧异地望着她。那双深深的,欲言又止的,醉人的黑眼睛,漆黑的遥远的梦一样幽幽地淹没了她。她的心怦怦跳着,一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手心里紧紧攥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汗湿了的。

有什么事吗?

那双温和的大眼睛里浮上一缕淡淡的温柔的笑意,含着疑惑的,耐心的,是夜的海面上一缕清湿的微风的吹袭,又是坦然的,明净的,一抹诚挚的,温馨的月色,太固执的美丽和纯洁。

她幽幽地望着他,微微地蠕动了下嘴唇,没有说话。她小而微尖的脸上有一种幽远的苍白,倔强的苍白,似深藏起雨季的栀子的花朵,一份平淡的然而撼人的坚硬的宁静,像平原上迟谢的秋天。

他微低下目光,平静地走过来,他的幽蓝的影子离开那玻璃窗外被雨迷濛地打湿的暗夜的衬景,像离开一张岁月的底片。拉过一张椅子,在她跟前坐下了。他把两只胳膊放在办公桌上,微微偏过头来,依旧探寻地,期待地看着她。他的目光是如此的冷清与深远 ,寂寂的笑意只是一层经不起擦拭的浮光,而那泓深深的眼波却是远隔了几个季节,从一个怀旧的晚秋悠悠飞来的最后的雁,携着落寞的哀鸣,依依地飞过碧落的孤影。

融融的温馨暖暖地包围了她。这个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就在她的身边,那样地近,窗外是铁桶般的夜,他和她之间仿佛没有了因为他的美,他的才识和她的平凡与自卑而产生的距离,感觉心灵贴得很近。他的目光,他的微笑,一切都如此真实,而他的微笑也是给她一个人的,他的话语也是说给她一个人的。她感觉到了他们中间的那一份默契的,清澈的感情,是的,一份突然变得清晰的纯美的感情。涓涓的小溪流一样的,透明,悠远。

她掏出那张小纸条来,默默地放到他面前去。他望着她迟疑了一下,目光中有一种加深的疑惑。他拿过那张纸条来,慢慢地展开。

上面用清秀的小楷写着四句诗:

君 在长江头,

我在长江尾,

终日思君不见君,

共饮长江水。

他的黝黑的然而清俊的脸慢慢地红了。眼睛中也浮上一层羞涩的,躲闪的神气。他想不到这个不起眼的,朴素的小女孩竟会这样的大胆,他毕竟是她的老师啊!他又有点气恼,似乎被戏弄了一样的,他感到她伤了他的自尊,他觉得她有点不可思议的热情。分到这所学校三年来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一时间心里乱乱的。

他不看她,他的目光转向另一个地方,然后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着与他不相干的另外一个人说:

你要好好学习。(一个冷漠的,直线般的声音)

然后,沉默。冰冷的呼吸。温暖的贴近和目光的海全都一忽消失了。她觉得自己被放逐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他仍在面前,却是一尊冰冷的雕像,残缺的梦中的不可靠近的王子,恍惚的记忆。

她的心凉凉地坠下去。

老师。她抬起苍白的,宁静到淡漠的脸,幽静地,决断地喊道。声音中有一种莫名的愤怒。

是刘青问你题。不是我。

然后她转身离去,悄然融入黑夜和淅淅的雨声。

他惊诧地回过棱角分明的脸来,她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一个温婉而烈性的女孩。他想。

他又看了看手中的纸条,蓦然发觉诗句的下面还有这样的字样:出处——,作者——,年代——;小小的正楷字,与上面的诗句中间空出一大截儿,被忽略了。

他想他是误会了她。可他相信他的感觉。

然而这个雨夜的小纸条还是莫名地扰乱了他。他心神不定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默默地走到他曾经站过的窗边去,背着手,下意识地往窗玻璃外沉黑而模糊的夜色凝望着。终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诗句流水般从他心头漫过去,又是月光。那从教室的中间,默默流来的月光。他不是冷酷的王子,他不是无情人,他醉过。然而那小小的孤独而深深掩藏着的心灵感到过吗?但不论如何他必须清醒,必须理智。他是老师,他要为人师表,他必须维护他的师道尊严,他必须把他心底一点柔情一点不露地深藏起来。她的目光他都懂。他曾经在大学里读《窗外》,读《穆斯林的葬礼》,他曾经感动过,曾经泪流满面。然而那都是过往的梦幻了。三年的从教生涯已使他成熟了,他深切地感受到现实的坚硬和苍白。小说是美丽的,然而生活不是小说。他没有那个小小的神秘而坚决的姑娘想象得那么高洁,他毕竟是个俗人,他的生命里有铁一样不可更改的轨道,像一根长成了栋梁的白杨木,他只能笔直地,不错步地走下去,他没有旁逸斜出的力量和意识,他无意去追求一种别致的生命状态。因此,他知道,他所给予这个纯真而深沉的女孩的,只能是伤害。

夜雨淅沥,似乎又大了些。他轻轻推开窗子,放些夜风进来。冰冷的夜风吹散了他纷乱的思绪。他的英俊华美的脸庞冷峻地,深思地沉吟在这夜的窗边。一抹惯常的深沉和冷静,不可更改的。像那些忧伤的岁月凝结而成的坚硬的冰雕,永远如一地静默着。

办公室后面,隔了十几米,是高一新生的教室。周末高一放假,教室黑洞洞地空着,只有中间正对办公室的一间里面还亮着灯,也许是教室内的开关坏了。他无目的地望过去,教室阶下的雨地里铺着一块长方形的淡黄色的灯光,在雨的闪烁里呈现着一种奇异的流丽。他突然惊异地一怔,一种爆炸般狂喊的表情从他冷峻的面孔上迸发出来,他的凝固的深潭般的大眼睛蓦然翻卷起黑色的波浪,狂乱的,颠覆的。像沉船的海,一种惨伤的迷乱。

就在那长方形的灯影的边缘,昏昏的迷离的雨中,在那冰冷的,浓黑的夜的翅膀般忽掠着的风中,站着那穿紫褂的,苍白的女孩,乌黑的精湿的头发一缕缕滴着雨水,紧紧地抱着双臂,石雕一样的白白的小脸倔强地,宁静地微微抬着,显出一个坚硬的下巴,黑蝴蝶一样的目光闪闪地飞过来,飞过来,幽深的湖水一般地,他感觉那黑绸子一样质地滑软而坚韧的凝视,黑色的忧郁,绝望,温柔和单薄。紫色的小褂湿透了,紧裹着小小的身体。那种深紫色的,幽深的绽放,在这精湿的,狂乱而孤独的深深的夜里。

在他的冰冷的夜里,在他青春的心里。

他感到自己那颗沉埋日久的心灵发出一声哽咽的狂喊,便挣脱自己冰冷的躯壳,狂奔到那一阵紧过一阵的夜雨里,将那个湿透了的,坚硬的小小身躯紧紧地拥抱住了。

仅仅是心灵这么做了。

在这样的一刻,他和她相互地凝望着。隔着十几米的距离,隔着冰冷的夜雨。然而片刻的功夫,他便返回到自己的意识里来。他的城堡是坚不可摧的。在这城门被微微撞开的一刻,他决绝地将它封闭了,理所当然地加了一把沉重的锁。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天经地义的事。生活就是生活。他就是他。他不再是那个深情的狂热的少年。他当然有深情,不过这深情已经成为一种奢侈,他用一层一层的冷漠的现实将它尘封起来。他给这个世界的只能是一个温雅的,稳重的,深沉的外表。

若无其事地,他从容地关上窗子,将浓重的夜和清凉的夜心里那个痴情的梦呓般的女孩关在另一个世界里。就像把一朵神秘的卷心菜和菜心里生动的小紫蛾子一下丢进了忘却的大海。

他平静地踱回自己的办公桌前,慢慢地坐下来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厚厚的《唐诗宋词》,耐心地翻找着,然后拔出笔来,用工整的字迹为那张小纸条上的诗句注上出处,注上作者,注上时间。

他习惯了这样的遗忘,回到他自己的平稳的世界中来,遗忘掉窗外的风雨的夜,遗忘掉那风雨的夜里深紫色的隐痛,那绝望的期待的隐痛,那绝望的凄冷的花蕾的紫。那心灵的一刹那的哽咽的忧伤,那生命深处绝无仅有过的突袭的一刻的爱恋,那醉酒一般的扶摇的惨淡的凝望。

这个下着雨的夜晚像一道紫色的,深陷的伤痕,他不动声色地将它抚平了,像有了疤瘢的白杨树新生了一层光润洁白的皮。而那个夜晚对于他平静的一生,正如那窗边狂乱,凄迷的凝望的一刻对于那整个夜晚一样,只是一道深深隐在内心里的,细细的疼痛,像撕裂的纸又严整地粘合在一起留下的那条纹痕,不易被发现。他的生命笔直地,平静地延伸下去,像平坦笔直的柏油路。他没有想过作一条崎岖小路的旁逸。

——为一个灰姑娘的微不足道的悲凉和忧伤。

天气越来越凉了。这个深秋深到人的生命里去。

离学校不远的一条田间小路上,两旁长着高大的白杨树,密密的枝条上还有稀稀零零的几片残叶,褐红色的,失去了规整的心脏形状的,小小的破败的旗帜,斑斑点点,可怜地点缀在枯瘦的枝头。小路上是厚厚的落叶,严严地遮盖着地面。小路深幽地伸展到极远的地方去。没有阳光,被树木紧紧掩蔽着的小路中似乎浮动着灰濛濛的雾气。路边不时有一座荒凉的小电屋,封死了门,被荒草埋住半截,密密麻麻缠绕着的电线像陈年的蛛丝,是人迹罕至处。偶尔有一个年老的农民衔着烟锅,赶着几只羊慢悠悠地走过去。

这里是静的天堂。在李易安的笔下,人生最不堪的是黄昏。每当黄昏袭来的时候,静易感的心灵中总会涌满赶也赶不走的孤独。那是躲亦无从躲的每日的功课。她只有逃离那封闭的森严的书城,逃离那忧伤的国度,躲到这个与世隔绝般的偏僻小路上来,把她的缠绵的忧思一路放逐下去。远离了那份压抑,在这种无人打扰的孤寂中反而有一种充实感,释放感。

这里是静一个人的小路,一个人的黄昏,即使那凄凉和寂寞,也是别样的,她独自拥有的。

这个黄昏静照常在她的世界里漫步。秋日的落叶一片,一片悠悠地,斜斜地飘下来,无声息地汇入地上落叶的毯。似乎能听见叶柄挣脱树枝的那声“铮”的细小的微响。“无边落木萧萧下”,想起杜甫的诗句,历史深处的情景穿越时空,宛然如在眼前。永恒的诗句,永恒的意境。静这样想着,默默抬起头来。然而她突然地怔住了,脚步钉在了地上,心跳起来。她看见她的年轻华美的语文老师,那文静儒雅的王子,穿着天蓝色的梦幻般的长风衣,那双泽渊般深沉明澈的黑眼睛朝她袭来,那一种默默的凝视,那狂乱的雨夜里,绝望的海,沉船的海。这是一个昏迷的黄昏,这是一份绝望的心醉。她看见他旁边玉立着的秀丽的娇小的姑娘,长可及腰的乌黑的辫子,抚着细小的,柔嫩的腰肢,飘逸的轻灵的刘海儿,浅浅的酒窝,沉静的笑,艳红的绮丽的小夹袄,高跟鞋。一个恍惚而华丽的梦,生动地,不真实地伴在他的身边,像一弯华贵的月亮,娇美的贵重,娇小的依恋,天使般,精灵般的轻盈和柔美。在他的身边,她的残缺的梦中的王子,她灰姑娘的凄凉的王子,她心灵深处的少年天子,她用她十九岁的生命之爱建构的福临。然而他的乌云珠来了,带来了天国中所有的美丽,悄悄地引领他走进了他生命中早已设置好的王宫,那命运的华酽的圣殿。

她的天堂在那一刻无声无息地崩塌了。她自惭形秽地躲到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去,山一样的自卑和忧伤的绝望铺天盖地地压来。这是她预料中的结果,然而她最后一缕凄凉的梦幻也就这样随风飘逸了,抓不住一点影子。她在小电屋后面一块冰冷的,布满灰尘的石板上迷迷糊糊地坐下来,深秋的风携带着远方的不可测的神秘的凉意一阵阵袭来 ,翻书一样地掀动她的头发与衣襟。她觉得在这空旷的野地里,她渺小得像一小块灰扑扑的土坷拉,像一只迷失了方向的,喑哑的小昆虫。不远处的,曾经属于她的 天堂里驻留着一个繁花似锦的世界,上演着人生的最充盈最华丽的喜剧,盛装的,辉煌的,雍容厚重的幕布,华彩的迷离的灯光,甜蜜的笑语,醉人的捧场,抑扬的欢悦的歌喉,一道一道的目光的交辉,流泻的笑的瀑布,灿烂的,蓬勃的,氤氲着生命的陶醉的酒酿。

她的面前,只是一个硝烟散尽的遗弃的战场,生命中涌动的鼓剑刀戟之声已经像荒凉的残梦远远地沉寂了,极远的昏冥中有一声荒凉的鸡啼。

她不再去那条小路。她的无人扰乱过的天堂被一个冷酷的黄昏毁灭了。她不敢再去翻找那一页伤心的深秋晚唱。她要寻找新的,可以逃避的角落。她把她自己深深地锁在书城里,像一只受了伤的雁,拒绝一切的目光和交往。

到办公室交作业的时候,她低着头,默默地将作业本放在他面前的办公桌上,一句话也不说,转身便走。她注意到他欲言又止的眼神,善良的,关切的眼神。然而她总是冷冰冰的。他讲课的时候,她不去看他的眼睛,她的目光总是落在黑板的一边,落在可以躲开他的身影的一边。偶尔在校园中遇见他,她总是躲到一边去。她在这时候总感到身后他探询的,期待的目光。她在心里筑起了一座坚硬的城堡,她必须用这种方式来保护她卑微的自尊。她不想让他看见自己的软弱和低下。然而只有她晓得,那坚固的城堡的最深处锁着什么,那是她永远无法对自己掩饰的深深爱恋。她那样地伤心,但她不允许自己流泪,她知道那种情感的狂潮一旦决了堤,便会一发不可收拾。而此时,高考在即,她需要平静的心态去迎接每一天战斗般的日子。这种矛盾的痛苦剥夺了她的笑容,她变得石头一样坚硬和冷漠。

面对她匆匆来去的,沉默如铁的身影,他不知这个平凡然而奋发的姑娘遭遇到了什么。他想到那张纸条,想到那个雨夜,心中忽然有一种突如其来的愧疚和痛楚。

终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不是别的。这是属于他的《窗外》,属于他的《穆斯林的葬礼》,他就是康南,就是楚雁潮。窗外是他幽幽的月芽,那么嫩小的一弯,却又努力放射出她的光明和淡淡的美丽,他的幽幽的梦幻,他的月芽。曾以为自己的一生就可以这样平铺直叙地延伸下去,事业顺利,娇妻爱子。

然而这弯幽馨的月芽却悄悄地出现了,坚强地,悄悄地照射着他的生命,给了他一份秘密的喜悦。在许多个深夜,他不由自主地沉浸在白天课堂上那抹清亮的月光之中,苍白的小脸上,那双美丽的,深渊般的眼睛。他不是无心人,他不是无情人。他多想告知他的月牙她幽幽的凝视曾给过他怎样的动心。那小小的,紫色的一朵。他的。

然而他是毕业班的班主任,是她的语文老师。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他无力冲破这个小环境的坚固的铁律,他不想他平静的生活产生动荡,他不想招惹旁人的目光和非议。

他不想错过一个美丽动人的妻子。

他挣扎着。在他如一的平静外表下面,苦苦地挣扎着。

深秋。归雁哀哀地远去。他们的目光错落着。轻轻地,轻轻地滑过。尽管他知道,她也知道,这是他们生命中唯一的一次相遇,这是他们相守的唯一一个深秋。然而他们都那么冷漠而平静地任它毫无痕迹地滑过去了。

冬天来了。

(十)

生命最大的悲剧,就是那种不可救药的清醒的无奈。一切出格的美丽和别致,似乎都只在那些陈年的诗句中,和小说的叙述里。而眼前所有出格的争取,留下的似乎永远是惨淡的余波和现实的诅咒。相较之下,遗憾似乎更值得选择。

然而遗憾是怎样一种人生的逃避呀,生命只有一次,遗憾是永远也无法填补的空白。像人的惨淡的表情,透漏着生命的空洞和凄绝。多少泪水能够填补它,多少怨恨能够平复它?

没人知道。

可是人类永远也就这样重重复复地遗憾下去,聊以慰藉的永远只有历史上那几宗寥若晨星的爱情故事。多少年了,多少代了,还是那么几宗。然而那结局还是值得怀疑,让人疑心是否是作者理想的杜撰。看看现实中,类似的遭遇似乎永远也没有类似的结尾。

她想起了张爱玲笔下的,一个美丽而苍凉的手势。

永远的。

她突然想哭。封闭太久的泪水决堤一样地滚滚地滑落下来。她拼命地把头埋在自己的臂弯里,然而还是无法控制肩头的微微的抽动。她感觉到他流畅的讲课的声音忽然间变得迟疑了,阻滞了。她感到他的目光密密麻麻地落满她一身,像早晨的清新的枣树上洒满的阳光,一种温情的热烈。她知道,他懂她。她也懂他。她知道自己为什么哭。他也知道。她听见他勉强地讲了下去,然而在离下课还有一段时间的时候,他停止了讲课,草草地布置了下堂课的预习内容。便离开了教室。她听见他远去的脚步声,她没有抬头。一动不动地俯在自己的臂弯里,泪水瀑布一般地涌出来。

一个手势。

一个手势。美丽的。苍凉的。

她任性地哭了下去。

十一

冬天很快过去了。

冬天没有故事。

春天像雪莱的诗句一样,在短暂的期望中来了。

美丽的二月。雁的归期。

他的雁从澄碧的天空袅袅地飞来。他的婚期一天天地到了。

为了走过这段日子,静付出了她全部的坚强。她没日没夜地读书,不给自己留一点闲暇。然而她还是一天天地憔悴了。为了避免见他,她考虑过辞去语文课代表的职务,然而她坚持了下来。每一个孤寂的夜晚,躺在床上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静,你能面对,你能。你不能逃避,你不能。

于是她咬紧牙关,像平静的湖一样走进每一个颠狂的,失陷的日子。

然而他却在逃避。终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那幽幽的深夜的凝视,狂乱的,凄迷的。他想起课堂上他们默契的对答,那会心的目光的片刻的对视,他想起他用“纯洁”那个词形容宝黛之间的爱情时,她眼睛中蓦然呈现的欢喜与震动。那一种深深的领悟,发自心灵的,是别人从没给过他的,片刻的心灵的交流。

他觉得他就是一个迷茫的夜晚,那一弯月牙给了他一个幽蓝的,清醒的梦。

然而,梦究竟是梦,梦是会醒的。

他的月牙缓缓地从他的夜空跌落了。他无法改变他笔直的道路。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他站在办公室前的台阶上,遥望见天上一轮明月,想起李清照的词。今夜西楼月,又照几人回。月是美好的,然而在博大的宇宙里,是怎样渺小的一弯,可它却明明白白地照彻了整个宇宙。不管怎样,他知道自己的生命被一颗微小的月亮照彻过,哪怕只是一瞬,也会成为永恒的真实。生命在历史中,不也是一瞬吗?

他轻轻吁了口气,回过头来。他看见穿着白色短风衣的静正定定地站在他的身后。

他面对着她。沉默。

她抬头望着他深黝黝的眼睛,无言地。

那潭宁静的秋水不易察觉地掠过了一丝波纹,像微风轻轻拂过静夜的湖面。然而只是那摇曳动荡的一刹那,如同柔风无语地滑过一面黑色的薄绸,只留下一掠纹痕的印象,便恢复了平静的常态。

一种不倒翁的平静,永远坚不可摧的,叫人绝望的平静。

然而她还是牢固地捕捉到了那丝稍纵而逝的波痕。那该是他封锁严密的生命不经意间的破绽,不可遏止地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隐秘。

这坦然的,却是涵藏深深的目光像排空而来的浪潮,把她的生命和意识淹没了,融化了。

她多么想永远地陷在这目光的深处,这最后的,悲凉的醉。

她淡淡地说,老师,再见。

默默地转身,她倔强地抬起小小的,坚硬的下巴,泪水流在那上面。她慢慢地,静悄悄地远去了。月光的地上,她小小的黑黑的身影悄悄远去。

他久久地站着。他在心里默默地说:再见。

十二

每一个不可思议的日子/无声地/航过她的二月雪

也航过他的二月窗。

二月,生命的季节中最柔嫩的小女儿,一个温情的童话。传说中的王子和公主,在覆着紫兰花的草地里唱着阳光的歌谣。一个生命的最原初的世界。蓝天,白云,阳光,烂漫地翻飞的阳光。水洗般的清澄。

他的新娘走来了。他生命的仪式走来了。那一日,他生命中孤独的宗教丧失了所有的意义,云霞中金粉色的太阳雨把他平凡的人生升华成醉酒的状态。

喜气。鞭炮。铺天盖地的红。

拥挤的人群,喧喧的声浪,令他想起去年春季运动会的盛况。海潮一样汹涌的人群,飘满校园上空的红的绿的旗帜,欢呼和呐喊。在这沸腾的空气里,唯有校园一角的那条偏僻小路是格外地幽静的,像被冷落的,孤独的孩子。他躲开这种纷扰的喧闹,一个人静悄悄地踱到那条小路上去。

在那里,在小路的尽头,他看见娇小的静揽着两个小孩子轻盈地迎面走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静站住了,两只胳膊轻轻地圈住一个小女孩的脖颈,朝他发出一个幽静的,羞涩的,纯洁的微笑,一种初绽的纯真的活泼的欣喜。朴素的小碎花衣衫里,那小小的身躯散发出小草花一样的宁静的芬芳。阳光在他们中间流过,扑朔恍惚的,二月的阳光,雪亮的,幽静的浮着澄明的空气。地上的叶影,无声地晃动着,晃动着。远处的山呼海啸远远地传来,隐约了,模糊了。

轻轻地,他接住了那双雪白的,纤柔的小手,那双郑重地,美丽地托付给他的温柔的小手。回旋的,甜美的笑,漾满了清纯的双眸。曳地的红纱裙,轻轻地飘向他,飘向他。

在轻飘飘的沉醉中,他蓦然回首的一刻突然看见了静的微笑,定格在那个永远的二月,那条幽静小路上的宁静的微笑,孩子一样纯真的,羞涩的,有红红的秋日的枫叶在里面燃烧,有二月的童话在其中讲述,王子和公主坐在阳光的草地上,轻轻地唱着歌,拍着小小的手掌。

他的二月,他的童话,他永远丢失了的,内心深处的月牙。

曳曳的红纱裙,曳曳的烛光。

人生的盛筵,浓醉的春天。

她静静地坐在一个无人的小水塘边。那些艾蒿已经青青地长高了,苦苦的清寒的气息在周围飘荡着。碧绿的水面上缓缓地浮游着两只雪白的鹅,两只欢乐的小船,悠悠地荡去。

她两只小手拢在膝前,细细地回想那个有过月亮的夜晚,她走过小巷的清寒,在琉璃般辉煌的门厅驻足,然后走进三楼的宿舍,有了一段温宁的,恬静的时光。后来是室友们带来了明亮的喧哗和热闹,那繁华的一刻。在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的时候,她开始了一个荒凉的,甜蜜的梦想。然后梦醒了。

那个夜晚她一段一段地走过了人生中的几种境界,像电影的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转换。隔了一段段岁月,就像从一个一个的房间里挨次走下去,她留下的是一个个空房间,像她没来之前一样的。她有一种经历过的沧桑之感。那种忽明忽暗的图景的转换,告诉她什么都不是永恒的。

梦会醒。梦醒之后的惆怅和悲哀也会像余音一样地消失。

还会有月亮的夜晚。还会有梦。一切还会重现。

然而月不会再是那晚的月,梦也不会再是那晚的梦。逝去了的,也永远再无法回到从前。

两行泪,悄悄流过她的面颊。

有风了。艾蒿轻轻地摇着。

(十三)

再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云虹只好自己兼任了语文课代表。

静走的那日,云虹想送她。静婉拒了。对于她的转学,云虹百思不得其解。再问一遍,静仍是淡淡地笑。笑容中有一抹无从解读的,莫名的忧伤。

二月的碧蓝的天上,云轻轻地流去。

云流去的地方,是静将去就读的小城。

她没有向他告别。在一个细雨霏霏的日子,她一个人默默地走进了小镇简陋的站台。

她把沉重的行李背在身上,耐心地等候着经过的客车。她看见路边撑起的一把黑色的伞。她看见了伞下立着的他。梦幻般的眼睛。梦幻般的蓝风衣。朝他走来。

霏霏的雨。

她垂下头,久久地。当它抬起来的时候,静轻轻地说:

老师,我会成为作家的。

他沉默了片刻,诚挚地,乌黑地望着她的眼睛,也同样轻轻地说:

你会有很好的将来。我为你祝福。

他看到静含笑的泪眼。

车来了。

二月的云流去了。二月的月牙儿流去了。二月的雨仍在下。

两双迷濛的眼睛错过的一刹那,他们都想起了那首流传经久的苏格兰民谣。

你走高的路吧,

我走低的路。

我与我真心爱着的永远不会再相逢,

在萝门湖美丽,美丽的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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