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阳:90年代大学的一道风景线
沈涌
深秋迷人,高天湛蓝,太阳温暖。在灿烂阳光下,山岭散发出一层极淡极淡的白雾,如纱似烟,若有若无。匆匆一眼还真的看不出来呢。就是这样的时候,才觉得秋天的透明度那么好,太阳那么宝贵,他给大地带来可爱的融融暖意。
当大学青年教师的我,很喜欢就在这样的时候,站在课室大楼五楼的走道上,细细察看面前的这一片风景。
前面的山朴实平凡得很,在粤北山区,它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但又决不是可有可无之物,细细品味,又确有一番意思。也许是距离太近的缘故,山像一个巨大的横在眼前的物体,犹如张艺谋式的电影长镜头拍下的大自然景象。那山不高,却很长很重,稳稳当当,使人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的可靠之处。几年前,山岭基本上是光光的,只有浅浅绿意,那是杂草和小杂树。如今,山脚泛起一层墨绿,人们种植的一片树林长成了,山上的松树也茂盛成林。山青翠了起来,年轻了许多。
过去,一条红土小路弯弯曲曲通向山顶。如今的小路加宽了好几倍。车开到了半山腰。因为在那里,开出了好几口煤窑。那是最简易的煤窑,有的是本地乡政府办的,有的是农村经济实体搞的,也有的是农民个体当老板的。这山岭是有煤,但不多,质也不好,其实没有什么开采价值。在七十年代末华国锋的洋跃进中,这里建起了一个国营煤矿,但仅两年多便无法生存下去。现在,搞煤的人从黑洞洞的煤窑里挖出了黑黑的、半是煤半是土的东西,也有一些是真正的煤。堆在山坡上,像一块块伤疤。汽车开足马力,气喘喘地上了去,把那半煤半土的东西一车车拉走。一间间的工棚,也就在那半山腰搭了起来。夜里,在黑黑的山的背景下,盏盏灯光,格外耀眼。
山腰的工棚门口,此时不知有没有一个青年妇女,她抱着小女孩伤心地眯着眼睛,麻木地接受着太阳的温暖。我是在路过那时认识她的。那天傍晚,她就坐在工棚前,怀里的女孩依依呀呀地哼叫着,但她看也没心思看,只是用手胡乱地摸摸小孩的脸,不让小孩乱嚷乱动,而她自己,脸向着前方,目光呆滞。这时,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他头发花白,连浓浓的络腮胡子也白了,身材矮而壮。他微微低着头,使劲地抽烟。见了我,立刻很热情地打招呼。我便同他聊了起来。他说:“给我们找个买主吧,煤挖出来了,正等着钱用呢。”我摇摇头,说自己不是干这行的,起不了作用。他却好像怕失去一个难得的机会一样,又说:“你一定要帮这个忙。”看他那样着急的样子,我坐了下来。他一边抽烟一边说话,讲起了这里的事情。
他是湖南来的,原来是一个大煤矿的职工,煤矿效益不好,工资发不出来,他想身体还可以,没有钱,便来到广东,指点这里的农民挖煤。干了几年了,多多少少挣了点钱。后来,包下了一条煤窑,儿子和儿媳妇带上小孩也过来了,一家老小,还请来几个工仔,辛苦了半年,没想挖出来的煤不行。半煤半石的,卖不出去。手头又紧了,正缺钱用。那天,他叫儿子去另一个地方的朋友处借钱。那朋友同他一样,也是从湖南的一座煤矿来挖煤的,但他承包的煤窑有很多很好的煤。朋友的生意顺利兴旺,财源滚滚,那些日子整天乐呵呵的,见自己的老朋友的儿子来借钱,满口答应。夜里突然停电,喝了酒后,他们便坐在工棚的工板床上抽烟聊天,发了财的人正粗声大气地说话,突然轰的一声巨响,木板床上的几个人,全都被炸得血肉横飞。事故原因被查出来了,床底下放着雷管炸药,抽烟的人将烟头扔下来,将炸药引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横祸飞来。过来处理后事的亲人没说什么,都只是认命,说命中注定的,谁也逃不了。派儿子借钱的这个人,现在只有儿媳妇和那女孩了。
事情已经过了好几个月,媳妇这样住下去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她也还年轻,准备再过些日子,就回娘家,下一步,就是改嫁的问题了。虽女孩,也是家族的一条根子,是要留给男方的,长大成人了,就送过去。这些,做家公的也都要接受的了。他想凑点钱,让儿媳妇带走。路费,还有喂孩子,都得花钱。这老人讲了一会他们的事情,旁边的那青年女子,便悄悄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见老头走开,青年女子就说:“我以前可是恨透这老家伙了,说没生到男孩,逼他儿子跟我离婚,十分自私,不把别人当一回事。那老人竟然自己出面,与我摊牌。也不想想,他儿子真的就可以像他期待的那样可以发达吗,一个老实人哦。也不想想,生个女儿又如何,难道不可以再生吗,要是一定为了孩子,我就和老公流浪,躲到深山老林,也要帮他家生个男孩出来。没有男孩,四个五个女孩总也可以顶上来了吧。为什么就不这样想想呢。真是又气又好笑,就跑去姐姐家。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一路跌跌撞撞,竟不知怎样走去那里的。好在苍天有眼,也算是我的命好吧,还可以享受人生,今后还有老长的时光。要不我跟着老公一块去借钱,如今也就在阎罗王那里了。但老人也很可怜的。”她在倾诉。一有机会就倾诉,对一个陌生人也说了这些,而我也只有暗暗叹息。
山脚下连着公路边的这块地皮,向着我们学校的门口。这几年的变化是最大的。简易的土屋、砖屋,一间间建了起来。杂货店、小食店、发廊悄然崛起,像一个个口袋,装着从学校门口涌出来的师生——这地方离市区十多公里,除了几个小小的自然村,就是这所学校。而这地方性的高校有近万人,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条件差使得这里的教师叫苦连天,怨声不止。说来也好笑,学校地址的前身是一所监狱。据说在这建校的指导思想是,一安静,二地方大,四周是农田山野,有利于学农嘛。别的就没去想了。这也难怪,决策者不是教师,用不着在学校里生活。
显然,学校是这片建筑群的滋生的源头。
西城酒吧,名字是挺洋气的,其实是一间砖屋小食店。但它的门面、内部装修还有餐具、灯光等设置,却都有几分的雅致,让人感到了这旁近的学校的氛围,据说,就是有艺术系的一个青年教师参与了这里头的设计。那青年教师挺叫人难忘的,有个性,潇洒,专业能力和教学都不错,学生很喜欢他。但领导却对他有看法,因为他留着长长的头发,在后面梳拢起来,用小绳子扎起,一眼看去,同女子真没两样。他的领导就这样的发式专门同他谈过好几次。领导说:“当教师毕竟同外面的艺术家不一样,要为人师表呀,是不是得注意注意。”那教师说:“为人师表我是应该做到的。但头发到底是我自己的嘛。难道我连这样的自由都没有吗?咱们是吃专业饭的,艺术的生命就是自由与个性,如果失去了这些,专业过不了关学生会服你吗?”俩人总是谈不拢。而领导也没有找到明文的规定,不准老师留长头发。
但这青年教师同领导的关系渐渐地就变得僵了起来。青年教师在群体中比较孤独,他课余就关在房间里画画,有时到外面接点设计之类的活儿来干,也挣了点钱。他也感到在这单位里没什么意思,曾经想过调出去,试了一下才发现。其实像他这样搞艺术,最好的环境还是在大学。一是可以保持专业水平和底气,二来也比较自由。他便默默地在原单位中呆着,只是依然爱惜着自己的长头发,总是梳理得很好,一点也不想剪去。夜里干了一段时间的艺术创作,累了,就到西城酒吧来,要一小杯红酒,慢慢地喝上半个小时。
于是,便同这里的老板混熟了。这老板是附近乡村的农民,也是个小青年。念完小学就回家务农,但田地捆不住他的手脚,他挖过煤,后来又到外头学烹调,当过人家的伙计、炒手。走南闯北想发财。往南到过海南岛的三亚,向西北去过新疆乌鲁木齐。两三年后回来,带回一大包钞票,抖掉了身上的泥土味。听说这人见多识广,办法也特多,能使学校那些满肚子文墨又吝啬得很的教书人慷慨消费。
老板的老婆我认识。原来在学校饭厅当临时工。那女子来自山里农村,特美。红润的脸蛋儿,乌黑的眼睛。饭厅没干上半年,就越发水灵与丰腴,挺拔结实的乳房,吸引了不知多少男人的目光。她对人说这里比她家乡好,她很喜欢这地方。我们男教师中,有个小伙子曾打过她的主意,在打饭的时候频频向她表示热情,她也有这样的心思,还挺高兴的。俩人还来往过一阵子,学校里也传就过他们的爱情故事。那还算得上是美丽诱人的话题,大家觉得那男教师艳福不浅,不禁流露出一些妒忌心理来。
但过了些时候,传出来的是这俩人不欢而散的消息。好事的人一打听,却原来是男教师因为那女子是农村户口、没有大专文凭,他想,自己教出了那么多的大学生,而老婆却不是这样的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于是,他便犹豫起来,迟迟下不了决心,后来还是收回了原来的心愿。这样,那女子也就心灰意冷,没精打采。有那么一些日子,整个人仿佛变了似的,明白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都十分的同情她,叹息地说,唉,这痴情女子呵。也就在这时候,西城店的老板出现了,人家可是果断利索,三下五除二,我们才听到一点儿风声,还等待进一步的消息来证实,他们就结了婚了。当然,经营饮食的农民老板与大学教师,在文化层次上还是有所区别,听说那女子在当姑娘的时候还悄悄地写过诗歌,还有一些浪漫的梦幻,但终究还是嫁给了一个缺少文化气味的男人。梦到底还是梦,仿佛过眼云烟,一阵风来,就无影无踪了。
如今,只见她常常坐在酒吧柜台前。身边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孩,而肚子又大了。在她身上已经很难找到少女的可爱性情,以前在学校饭厅给我们打饭时的那种热情与活力再也看不到。她变得特别不好讲价,斤斤计较,一点也不想让步。对我们学校的青年男教师似乎尤其如此。在买卖的时候,双方顶嘴,乃至吵起来,都是常见的事情。学校的教师们,也就没有谁说她的好处来了。其实,她做生意认真,也疼孩子,对于生活的现状,看来她是比较投入的了。过去的那一切,仿佛不曾存在一样。
太阳依旧静静地照耀着,一切都很平常,而一切平常都包含着变动、发展、淘汰,都有着梦想的诞生和梦想的墓地。
我站累了看乏了,伸伸腰要走开,按着课程表的安排去讲课,但心里总又像是有什么。
1997.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