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县薛光炜散文:少年与瓜客 那时农业社时期的一段岁月旧事
大美西部观察:立足西部,放眼世界;关注民生,传递有价值的资讯,发布经典文章。
少年与瓜客(散文) | 作者 薛光炜
那年的暑热一晌午就到来了,知了倏地在门前的春树上就"吱吱"鸣叫起来。太阳炙烤着大地,玉米叶子卷起来了。我放暑假后刚背着书包蹦进门,见父亲走回来了。父亲说生产队派他去瓜地当会计。哎,我知道父亲压根就没上过学,他是拿头锨的文盲,从来没拿过笔,这会计怎么当?后来我明白,瓜地会计主要是记账、监督瓜客,这是生产队没人愿意干的苦差事。会计在卖西瓜的时候,特别难应付。谁来吃西瓜都惹不起。吃西瓜的成了爷,牛得很,会计得热情应酬,八面玲珑,不然当了一料会计,会惹完一队人。
瓜客老张是山东人,他看来比父亲年龄大,落脚在五峰山夏家洼,听说瓜客把媳妇在三十几岁上就死了,是生孩子时大出血。生下那男孩,被父亲从山东带过来过继给夏老四做孩子。这是瓜客老张能在夏家洼落住脚的原因。瓜客务瓜七、八年了,种瓜把孩子都种大了,大到可以娶媳妇了。老张会种瓜,他老早就来到我们村,等候生产队去聘用,不用签订纸质合同,圪蹴饲养室门口嘴一说就行了。十亩地,生产队投资,瓜客作务,三七分成,瓜卖完后算账,瓜客拿三成,生产队拿七成,这合同内容年年基本一样。
先是用杨木椽搭瓜庵子。两个叉绑起来,在上头叉丫处架一根横木,找杨木枝条蓬在上面,拔些蒿草、艾草及一些长茎草盖在上面,一个茅草瓜庵子就成了。瓜庵子缝隙露出了麻钱大的碎花花太阳光。从瓜痷子内向上望,茅草把太阳分割成无数个小块了,沁入鼻孔的是蒿草和艾草浓郁的药草香味儿,闻起来湿漉漉的。蒿子草上栖息的绿莹莹蚂蚱,有两只大长腿,"吱吱"地鸣叫,清脆悦耳,特别是中午焦热的时候,蚂蚱的鸣叫愈发厉害,噪音一片,既扰人又好听,这种天籁天趣让人体味长久,烙印深刻。
瓜客老张就把床支在瓜庵子里了,简单的灶具架在瓜庵子门口,上面搭一个简易塑料布,用来遮挡风雨,瓜客吃住就在瓜地。生产队每月给四十斤面粉,给一斤油,瓜客自己蒸馍擀面吃。种瓜的程序是:先掏瓜窝,再点种,西瓜种子是瓜客从家乡带来的, 瓜出苗后定苗、补苗。瓜苗露头长到扯蔓,留三道蔓,镇蔓、整理蔓是非常仔细的活,整晌圪蹴在瓜地劳作,瓜苗开黄色的喇叭状花,与瓜客事前种在地头的指甲花相映衬,串串的红紫指甲花作为除雾净化空气的特殊植物,保护着瓜蔓不被大雾侵袭。瓜蔓的叶片像马蹄一样,绿盈盈的,上面有毛刺,绿颜色被毛刺长成绿中带白的瓜叶。瓜蔓瓜叶不能见大雾,雾霭会使瓜蔓生病枯萎,所以瓜地防大雾是要紧的事情。西瓜花开过很快就结瓜,把根瓜掐掉,留住蔓前头的好瓜,瓜客一条蔓一条蔓地去选择,三道蔓其中一道蔓是结瓜的,另外两道蔓是营养蔓,不允许结瓜,只起着光合作用。瓜客整理出来的瓜蔓整齐有序,跟学生写出的作业一样,又很像妈妈纳出的鞋底细密的针脚,一摆摆,一行行,煞是好看。三十几天后西瓜就会成熟,用大拇指蹦住中指指甲盖,在花绿的西瓜皮上一弹,听声音是木木的就是熟瓜,若声音像拨浪鼓发出的"蹦蹦"声,瓜还得几天才能成熟。成熟了的西瓜摘下来码在瓜痷子旁,等待顾客来买,记好账,不能马虎。
那年暑假回来,我天天去瓜地看山东瓜客作务瓜。瓜客头上系一条白毛巾,从后脑勺处挽着结儿,上衣还是大白褂,裤子也是白布大裆裤,从上到下一抹白色,那大约是为了对付太阳的热量才穿成了最浅色的白衣服。就那样,中午太阳正直的时候,瓜客头上捂的白毛巾被反复取下来擦汗。脊背都湿透了,洇出一大坨汗渍。
暑假里,村子里的孩子就多起来了,一趟一趟的乱跑。念书的学生和没念书的村童、村姑混在一起玩。我跟在大孩子身后边跑,梅梅跟在我屁股后边跑,吃过午饭,梅梅就来我家找我玩,我对梅梅没有兴趣,因为她是个女孩子,还是她爸抱养过来的,她没念书,能知道男女之间好多秘密,是我不感兴趣的,而我却喜欢听外面的事情,所以爱跟念初中、念高中的大孩子一起玩。大孩子讲笑话,讲地道战的故事,讲明星演戏。
暑假里,我跟在村里几个大男孩后边玩了个疯,有一天被父亲叫去了,说让我去瓜地顶替他当会计,队长发的记账本顺便交给我了,白天我就在瓜痷子里,与瓜客老张打交道。瓜客很喜欢我,总是用那粗粝的大手从我头上抚摸而过,把我头发抚得痒痒的。
我就问:"山东在哪?是不是在五峰山东边的太阳背后?"
"不然为何叫山东"?
老张说:"山东在大海旁边,离太阳很近"。
我又问:"你家都有谁?"
答:"父母,孩子"
我奇怪了,问:"你老婆呢"?
他停下正在翻动瓜蔓的手,站立起来,伸了一下腰,苦着脸说:"老婆早已去世,生孩子时大出血去世的。"
我听了瓜客老张的介绍,觉得他离家千里,携子求生,替我们生产队务瓜,实在不容易,挺让人怜悯的。
从此以后,我不叫他瓜客了,就直接称呼张大伯。
瓜客大伯蒸馍在瓜痷子前,从土坎上挖出一个锅台,放一口小铁锅,因陋就简,蒸出的馒头没有形状,裂缝的很多,可能是发面后缺碱。
有一次他把馒头蒸出来,从箅子上抓起一个递给我尝,我拿起来咬在口里咀嚼过后,觉得那馒头挺有味的,喷香喷香,是粮食的纯正味,尽管馍蒸得有点酸,但嚼起来筋道,咽下食管有一种势不可挡的舒服感。味蕾和食管联动起来告诉我的食神经:香,是粮食的醇香。多少年过去了,那种吃酸馒头的舒服感留存在我的舌头上,像乳儿的胎记一样,长久不能退去。以至于我后来总喜欢吃酸馍。
酸馍里有乡愁,酸馍是难以忘怀的少年岁月!
入伏了,赤日炎炎,热浪翻滚。田野里有一棵大桑树,桑树头顶着烈日,肩膀扛着热风,给地面洒下了凉荫,蜗牛从草丛爬上树身,默无声息,留下一道道爬过的粘液痕迹,是刮刮牛揭的地?
村里有吃瓜的来了,先不到瓜痷子来,吃瓜来之前就停歇在楞坎上的大桑树下,圪蹴着,把鞋子脱掉垫在屁股下盘起腿坐着,三两妇女,带一村姑,嘻嘻哈哈,说话声被热浪卷了过来,瓜客看见,走出瓜痷,招手过来,沙哑的喊声:"快来吃瓜!"喊声像砂瓤西瓜一样甜。一个女子先跑过来了,我睁大眼睛了,梅梅?两个中年妇女珊珊而来,是三婶和五婆。梅梅大我两岁,是五婆抱养的女孩子,我们是近邻居。从小玩到大,三婶是本家叔父的老婆,好吃厌劳,在村里以嘴馋著称。瓜客从铺满瓜蔓,遍地像枕头一样睡着的西瓜中,挑一个白皮西瓜,用弯肚子刀切开,白瓤黑籽,瓤口看起来很砂,就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地切了几牙西瓜摆在案板上。这白瓤黑籽西瓜是瓜客老张的保留品种,砂瓤酥甜,立即引来蜜蜂落在案板和切开的西瓜上,人端起西瓜,首先要左右摇动,把趴在西瓜上的蜜蜂甩走,怕吃瓜的时候把蜜蜂误食进嘴里。她们吃完西瓜分别称了一个大瓜抱起来,准备拿回家。
西瓜刚开园,对本生产队人是优惠价,每斤一毛钱。外边人是二两毛一斤。本生产队社员吃西瓜还可以赊账,拿麦换,一斤麦二斤瓜。我就给记在账本上了。五婆把梅梅递向瓜客老张,让喊大伯,梅梅羞红的脸扭向了我,把粘粘的瓜汁手放在我胸襟上擦,我逃离到远处的大桑树树底下,梅梅撵得我在桑树下转圈子。五婆大声喊:"梅梅快回家!"梅梅转身去了,当她抱起西瓜起身的时候,我对五婆说:"让梅梅暑假毕就上学去吧?我们两念书是个伴儿"。五婆神情兴奋地用"唔"支应我的话语。临了,她拿走了一堆瓜客的脏衣服说回去帮洗洗。三人从瓜地蹊径上左右摇摆,扭动着腰肢走了。瓜客老张嘻嘻地摸起我的头发哼哼着说:"梅梅她妈的瓜帐你先别记,以后在我名下的分红里去下帐。"
打三婶五婆来瓜地吃瓜以后,瓜客张伯伯对我非常友好,不厌其烦的对我讲他儿在五峰山夏家洼的境况,说他儿和我名字一样都叫"运动",说他儿是"大动"我是"小动"。而且悄悄给我说,今年瓜卖完他就领孩子回山东去娶媳妇。让我拿麦秸秆来帮我编一个蚂蚱笼。我贪玩,把捉蚂蚱的事情当成暑假一大乐趣。瓜客张伯给我用一撮粗细匀称的麦秸秆编了一个小口大肚像萝卜一样的蚂蚱笼,挂在瓜痷子口,捉了两只蚂蚱圈在里面,其中一只断了一条腿,瓜客张伯说:"蚂蚱有自断腿假装残疾的功能,其实断了一条腿照样存活,照样鸣叫,你不能让昆虫的假象所迷惑,所欺骗,人有时候跟动物一样也有欺骗性。你必须时时擦亮眼睛。"说完他嘿嘿地笑了。我没弄明白他的笑,赶紧从他箅子上掰了一点馍放进蚂蚱笼里。瓜客张伯轻轻的对我说:"娃,蚂蚱是昆虫不吃馍,它吃的是酸枣树叶,也吃黄瓜和西瓜皮",瓜客张伯懂的很多,我从他给我讲述昆虫的生活习性上得到感悟,推及到人世间的一些道理。
他的话启发了我的睿智。于是,我把圈着一只断掉腿、一只仍然喜欢蹦跳的蚂蚱提在笼子里回家送给了梅梅,让梅梅向蚂蚱学习,别那么疯跑不省人事。叮咛她一定要在秋季开学去念书。梅梅突然哭了,对我说:"我妈太爱我了,不允许我离开她去学校,况且我念书也不能与你在一起,你已经念五年级,我就是念也只能念一年级,哎!咱们可能不会再见面了,我妈昨晚给我说,让我跟瓜客的儿子去结婚,婚结后就回山东。瓜客把一大沓钱都给我妈了"。我把蚂蚱笼交给梅梅的时候,蚂蚱突然尖利的鸣叫起来,如涕如诉,直钻人心。
暑假很快结束了,西瓜也拔蔓了,西瓜地变成了脱了毛的鸡背,瓜痷子被摇倒拆了。梅梅真的被瓜客悄悄带走了,村里人都谴责瓜客不是人,把人家女儿拐走了。大概村里人不明白其中的交易和秘密,我是全然有心理准备的,也提前知道会发生的一切。
【作者简介】薛光炜,退休公务员,乾县峰阳镇薛家村人,文学爱好者,以文会友。
作者 薛光炜
大美西部观察所刊原创文章均系作者授权发布,谢绝任何形式的转载。文内所持观点仅代表作者个人,非本平台观点。图片未经注明均来源于网络。
责编 雷小河
了解更多可关注。看完文章,记得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