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 死(散文)
这里讲的“寻死”,不是指寻短见,而是指自找倒霉,它是芙蓉人的一种讲法。不过,它又不完全等同于自找倒霉,多少带有挑战的意味。
在芙蓉,我有一班朋友。他们称兄道弟,似乎举行过什么仪式。我没参与,平时只是跟着玩。十八岁那年中秋,夜里,大家在溪滩上散步,后玩起了“敲断”。敲断,就是指手臂碰撞,看谁能耐,能敲“断”对方的手臂。张君是打铁匠,见我个子小,便找我“敲断”。大家见有好戏,便立马起哄。我豁了出去。张君手臂粗壮,撞击力大,我咬着牙顶着。在场一片呐喊声。噼噼啪啪,我们大战了几百个回合,最后张君忽然坐倒在地,带着哭腔说:“明天我怎么干活啊,回家我……我要让我爸爸骂死了!”他的右手臂肿得像木桶。明天打铁,他是无论如何也抡不动大捶了。大家哈哈大笑,都说张君寻死。大家认为,我个子虽小,可却是拼命三郎,骨头硬着呢。
不过,我也寻过“死”。
一次,在原乐清中学的操场上,温州地区少年田径队队员们在训练,乐清几位队友看不怪一位平阳队员的作派,怂恿我跟他过招。平阳是南拳的故乡,人人会拳术。大家都不敢惹平阳队员的毛。可我是三脚猫,爱耍手脚,又来自芙蓉,带有三分野气。于是,不吆喝,便直接交手。殊不料,平阳队员抓住我的双手,顺势一拉,扔过头顶,便将我重重掀翻在地。太阳暗了三分。大家站着,死了一般,黙不作声。那天,屁股的疼痛告诉我:你这是寻死!
还有一次,队友仙溪人章某,来芙蓉“行教”。行教是拳坛行话,指传授拳术,吃拳饭。章某人高马壮,威气逼人。但我不买账,仗着自己有几分臂力,见他经过我家门前,便一个健步上去,猛地揿住了他的右手腕。时值盛夏,章某穿着红背心,左手腕缠着白毛巾,一身大汗。他反应如电,一转手,反过来揿住了我的右手腕。像让铁钳给卡住,我痛得咿咿叫,无法挣脱。章某说:“我再捏一下,你这只手就废了!”
我也见过朋友寻死的事。
那天,同样在原乐清中学的操场上,我的三位芙蓉朋友与县城三位朋友交手。芙蓉朋友上门挑战,凭的是拳坛功夫。他们的骨骼,发力了,会格格作响。但县城三位朋友跟西山和尚学过功夫,手脚带风,也绝非人家刀下的葱。他们交手,县城朋友不按常规出牌,忽然用腿横扫芙蓉朋友的脑门,芙蓉朋友昏了头,找不到北,“三门”接连守失,输得一塌糊涂。芙蓉朋友死抱南拳范式,无法适应县城朋友的“南北拳结合”打法,是典型的寻死。
这些寻死经历及故事,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个世界,山外有山,强中还有强中手,角力场上,人还是低调一些好。
我还提醒自己,除了角力场,在官场、文坛上,做人做事也要低调,不能寻死。
因缘如此,自1980年参加正式工作以来,我一直没有寻过“死”。这不仅是指斗武、角力,更指当笔吏和文学创作。我在衙门,曾在七任诸侯摩下当过笔吏。论笔头功夫,诸侯们不占风却占势。这个“风”,是指文字技巧,而这个“势”,更多的是指思路、格局、气魂和经验。显然,两者较量,“风”远远不敌“势”。如仇诸侯、陈诸侯的思路,叶诸侯的格局,黄诸侯的经验,徐诸侯的气魂,这些都是我的秃笔所无法挑战的。因此,那些年,我在诸侯们面前不敢寻死,始终夹着尾巴做人。1994年,我带队考察旅游资源,给方江屿围垦内湖取名为“芙蓉湖”,可方案呈报上去,郑县丞说:“滇池、天池名字很美,就改作芙蓉池吧。”队员们一片嘘声。但我不寻死,打哈哈,结果,芙蓉湖就变成了芙蓉池。其实,取名“湖”或“池”,都有道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衙门的开发决心和意志,而面对后者,你笔杆子再有能耐,也是苍白无力的。
我业余爱好文学创作,自小说集《怪手》出版后,便搬出“怪手”“怪手不怪”的笔名吓唬人。乐清地方小,有人还真的以为我有什么大名堂,于是,偶尔有请我开讲座的,有请我参与各种论坛的,有请我题写什么的,其平台从学校扩展到文化旅游设施、电视台、社团读书会等。但我坚持不寻死,除了个别小角落,不起眼的小单位,什么地方都不去。那年,文友胡立谦先生,其设计并建设的四都状元王十朋的梅溪草堂落成,胡先生高抬我,多次给我打电话,让我给草堂撰写一副楹联。我明白,梅溪草堂是文化重地,我乃三脚猫,给它写楹联,德也不配,艺也不配。于是,我不寻死,谢绝了。去年下半年,我的第三个小说集《空穴》问世,儿子和个别学生,极力主张我赴杭州,拉扯几个人,开个研讨会,然后放在报纸上造势。但我没答应,依然不寻死。我深知,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我还写了一首《示儿》的诗——
莫道云头半掌松,
烟笼岱岳也平庸。
谪仙眼里无天子,
崔颢诗前弃笔峰。
白帝城高才一箭,
寒山寺远仅残钟。
古来多少登楼客,
黄鹤江湖识逸龙?
此诗题旨,藏之于纸背,挑明了说,就是文坛江湖,深不可测,做人做事切莫逞强,切莫寻死。
本来,我会坚持这样做下去,以至终老。但有一位老弟,他的作派,却动摇了我的做法。
他叫周泰华,我戏称他“三癫”,即从政癫、从商癫,从文癫。周泰华治学,眼中没有权威,从来不抬头看山。有人笑他是井底之蛙。他回敬说,你有本事就站出来单挑,拿功夫说话。有朋友说,上海某公是佛道高人,你敢与他过招么?他想都不想,第二天便坐动车去了上海。他研究《论语》,推开孟子、荀子、董仲舒,推开司马迁、王充、朱熹、何晏、邢昺、韩愈,推开钱穆、杨伯峻、傅佩荣、南怀瑾、李泽厚、李陵,等等,让孔子在丛山峻岭的身后走出来,抵达他的跟前。他把朱熹拉下马,批他罔顾人性,把孔子硬造成神,他又呼啸出刀,批北京大学教授、《丧家狗》作者李陵,打着红旗反红旗,先是将孔子从神坛上拉下来,继而将孔子及论语往酱缸、阴沟里推,活活地将孔子及论语庸俗化、恶俗化了。他认为,朱熹是一个极端,李零是另一个极端,他们笔下的孔子及论语,均不靠谱,必须予以拨乱反正,还孔子及论语以真相。他多次在电视台、各种论坛上接受釆访或开讲座,牛气哄哄。他甚至给某某某写信,推荐自己的著作《周裁论语》。他如此高调,在我看来,就是在到处寻死。然而,意想不到的是,读了他的《周裁论语》,读了他的其他研究文章,我发现,他的许多研究成果,是在寻死过程中不断汲取各方高手的意见和建议而形成的。就是说,他一方面高调,敢于蔑视和挑战权威,一方面虚怀若谷,认真地汲取各方高手的意见和建议。
我也观察过读书界陈某等红人,他们的作派,与周泰华颇有相似之处。
这让我感慨良多。我忽然明白:斗武、角力也好,写文章、做学问也好,高调一些,敢于寻死,这不能说全错。其实,寻死是一种暴露自我缺陷的行为,是一种强强对决、挑战不可能的行为,只要你敢于接受失败结果、并从中认真汲取经验和教训,就会较快地变得成熟、强大起来。
说句实话,现在我跟周泰华比写文章,比作学问,输得一塌糊涂。输在哪里?输就输在,我怕寻死,怕在强手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陷,怕丢脸。一句话,我输就输在“我输不起”。
一声长叹!
2020年7月21日于乐清马车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