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红楼梦》学写作113：第41回③ 拢翠庵妙玉奉茶
贾母等人吃过了下午茶点心，又带着刘姥姥来到了拢翠庵。妙玉连忙出来把众人接了进去。第四十一回由此进入第三个场景“拢翠庵妙玉奉茶”，归入贾府气运线。
大家走到院子当中，“只见花木繁盛”，贾母就笑着说：“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的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跟前面几处院落不同，拢翠庵的景色，曹师着墨很轻，只用了“花木繁盛”四个字，再辅以贾母“比别处越发好看”的点评，以便读者自行脑补画面。这种行文变化，有效避免了文字重复和模式僵化。
“一面说，一面便往东禅堂来”。妙玉笑着往里让，贾母道：“我们才都吃了酒肉，你这里有菩萨，冲了罪过，我们在这里坐坐罢，把你的好茶拿来，我们吃一杯就去了。”贾母这句话，是曹师为了继续表现贾母善解人意，能换位思考，不给别人添麻烦。曹师每每通过各种小事对贾母进行刻画，却在吃穿用度等核心问题上，避而不提，只是通过外围事件进行暗示。这种情节设计，是更加高级的文字暗示技巧。
妙玉听了贾母的吩咐，“忙去烹了茶来”。宝玉就站在一边，“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
安排宝玉留神旁观，是曹师为接下来的文字变化所做的铺垫。为了突出妙玉的雅到极致、洁到极致，后文曹师在描写妙玉奉茶、跟钗黛玉单独品茗等场景时，文字极为详尽，描述颗粒度更加精细。这种突然的变化，必须要有一个合情合理的铺垫，“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算是基本及格的理由。
于是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添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了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奉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道：“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给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刘姥姥接来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只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贾母与众人都笑起来。
这一段文字，看起来只是寻常对话，但字里行间，隐藏了丰富的信息。首先是妙玉所用茶具，每一件都珍贵无比；其次是贾母的问话“什么茶、什么水”，表现出贾母对“饮茶”之道颇有心得、对茶叶质量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最后贾母喝了半盏又让给刘姥姥，则是借刘姥姥之口，突出“煮”跟“熬”、“淡”跟“浓”的对应，再次强调双方生活质量和品鉴能力的天渊之别。
这一段关于茶水的文字和前面一段下午吃茶点的文字，都各有一句关于贾母的描写。吃下午茶的时候，写贾母嫌弃螃蟹馅儿的小包子（皱眉道：“这会子谁吃个！”），这一段文字中则是“我不吃六安茶”。这里的六安茶，据传就是著名的六安瓜片，贾母喜欢的老君眉更是珍稀，是当年也极其罕见的贡茶。
贾母老太太知书达理、待人宽厚，是一位善良的慈祥长者，虽然并不主理后宅，但能量巨大。按照迷信的说法，“积善之家”贾府原本不应该这么快就开始衰败。然而，从最近的几回可以看出，贾母由于年轻时条件十分优渥，对衣食住行方面的品质要求极高。贾府鼎盛之际，这种高标准可称之为品味，家族能够负担得起。然而，当家族开始走下坡路之后，这种高标准就变成了奢侈糜费，将进一步加速衰亡过程。
妙玉用清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给众人都倒了茶，“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来，宝玉便悄悄地随后跟了去。”前面已经交代过，宝玉一直“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从一进屋开始，眼睛就没离开过妙玉，因此，发现妙玉拉宝钗、黛玉单独行动，非常自然。
妙玉在向风炉上煽滚了水，另泡了一壶茶，宝玉才走了进去，笑说三人“吃梯己茶”，正笑闹间，又写婆子们刚好收了上面的茶盏回来，妙玉忙命人将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子单独搁到外头去。宝玉立刻会意，“知为刘姥姥吃了，他嫌脏不要了。”妙玉接着给宝钗、黛玉分别取了一只杯子，曹师这次没有写杯子是几大名窑出品，而是描写杯身上的款识，让人一望即知是珍品中的孤品，其价值远远超越了名贵的层次。
妙玉给宝钗、黛玉斟好了茶，仍将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一只“绿玉斗”给宝玉也斟了一杯。洁癖少女用自己平日惯常用的茶杯，给宝二爷品茗，可见妙玉待宝玉真心实意，关照至极。
宝玉笑说：“常言世法平等，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这固然是句玩笑话，却也是曹师隐藏很深的台词评价，默认了宝钗和黛玉使用的杯子乃是“古玩奇珍”，价值连城。
妙玉听了宝玉的话，反问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得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宝玉就笑，“俗话说，随乡入乡。到了你这里，自然把这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这番问答，重点表现妙玉孤傲清高。这种物质上的“曾经沧海难为水”，暗示妙玉出身高贵，家世曾经显赫一时。尽管妙玉对宝玉青眼有加，但宝玉同学在妙玉面前，总不及在别人面前时那么从容自若。
妙玉听见宝玉的评价，“十分欢喜”，于是果真又给宝玉找了一只九曲十八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的湘妃竹根的一个大出来，笑说“就剩了这一个，你可吃的了这一hai”宝玉喜不自禁，忙道：“吃的了！” 妙玉笑道：“你虽吃的了，也没这些茶糟蹋。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你吃这一hai更成什么！ 说的宝钗、黛玉、宝玉都笑了。
说笑完毕，妙玉执壶，亲自给宝玉倒了约有一杯，“宝玉细细吃了，果觉轻淳无比，赞赏不绝。”妙玉这时正色道：“你这遭吃茶是托他们两个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宝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领你的情，只谢他二人便是了。”妙玉听了方说：“这话明白。”轻淳无比、赞赏不绝。曹师只用八个字便写尽了茶汤之美。
这时候，在一边看两人互动了半天的黛玉，终于在曹师的安排下弱弱滴问了一句：“这也是旧年的雨水？”
妙玉便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淳，如何吃得？”
妙玉恃才傲物，说话直接，一点都没给黛玉留情面，偏偏黛玉又辩无可辩。整部《红楼梦》中，能让黛玉同学吃瘪且如此直白者，仅妙玉一人。
黛玉知道妙玉天性怪癖，不好多话，亦不好多坐，吃过茶，便约宝钗走了出来，宝玉也随出来，和妙玉陪笑替刘姥姥讨要那只被“嫌弃”的成窑茶杯。妙玉听了，想了一想，点头说道：“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只是我可不亲自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我只交给你，快拿了去罢。”
妙玉这一席话，重点突出“高洁”本性，容不得一点跟自己不匹配的“臟”。
宝玉笑道：“自然如此，你那里和他说话授受去，越发连你都臟了，只交于我就是了。”妙玉命人将杯子取来，交给宝玉。宝玉接了，又说：“等我们出去了，我叫几个小幺儿来，河里打几桶水来洗地如何？”宝二爷今日恰逢其会，受到热情款待，心里自然过意不去。安排小幺儿过来“洗地”，只能算是略表心意。
妙玉笑道：“这更好了，只是你嘱咐他们，抬了水，只搁在山门外头墙根下，别进门来。”宝玉一一答应，到“这是自然的。”说着，“便袖了那杯出来，递与贾母房中的一个小丫头子拿着”，说“明日刘姥姥家去，给他带去罢。”这只珍贵的成窑茶杯，就此宣告换了新的主人。这只茶杯的线索，也暂时就地隐藏，留待后文关键时刻，再次唤醒扯动。
拢翠庵品茶活动交代完毕，“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第四十一回的第三个场景到此结束。在这个场景中，曹师使用大量笔墨专心打造妙玉的“高冷”。在这层令人敬而远之的保护壳之下，是妙玉对宝玉同学的满满的情愫。妙玉这个角色，在曹师笔下表现得非常压抑，始终克制自己的情感，连请宝玉喝茶，也非要说成是宝玉托宝钗、黛玉的福，“独你来了，我是不给你吃的”。这种喜欢而不可言喻，此地无银、欲盖弥彰的努力，也是一种“虐”写笔法，建议认真品读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