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智英”式女权 不过是无论男女都有选择人生的权利
“你无法想象,一个女孩要经历多少看不见的坎坷,才能跌跌撞撞地长大成人。”韩国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将女性的婚姻危机、育儿压力和年龄焦虑一一道来,其中涉及的性别歧视问题在韩国引发了巨大争议,为我们审视社会性别文化提供了一个较为清晰的视角。
《82年生的金智英》,[韩]赵南柱著,尹嘉玄译,贵州人民出版社
我们都是金智英
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自2016年在韩国出版以来,三年间累计销量突破100万册,在韩国引发了现象级的购书热潮,在日本上市3个月即突破13万册,在中国大陆及台湾也颇为畅销。在众多读者眼中,金智英不只是小说中的一个虚构人物,更是在这个社会中面临相同困境的每一位女性。
金智英,这是韩国女性最常见的名字之一,书中记录的她前半生的每一个瞬间,也是所有重男轻女时代出生的韩国女性的缩影。出生时,因为是女孩而不被奶奶疼爱;学校里,被男同学欺负,老师笑着说“他是因为喜欢你啊”;公交车上,遇到不良少年,被父亲训斥为什么穿短裙、为什么不早点回家;职场上,面试时遭遇性骚扰提问,薪酬待遇男女不同;恋爱时,因为聚餐喝醉酒而被男朋友嫌弃;与男友分手,学长评价她是“被嚼过的口香糖”;结了婚,被婆家要求好好学做家务;怀孕后,不得不放弃工作,做起全职妈妈……
《82年生的金智英》插图
金智英感觉自己仿佛站在迷宫的中央,一直以来都脚踏实地地找寻出口,最后却被告知——打从一开始这个迷宫就没有设置出口。
生下女儿一年后,心力交瘁的金智英好不容易得空,可以推着小孩去外面喝一杯一千五百韩元(人民币约八元)的咖啡时,却听到旁边男性上班族嘲讽地说:“我也好想用先生赚来的钱买咖啡喝、整天到处闲晃……妈虫还真好命……我一点也不想和韩国女人结婚……”
何谓“妈虫”?“妈虫”是2015年韩国网络上出现的新造词,原指没有把小孩管教好的妈妈,后来变成讽刺有小孩却成天无所事事、到处吃喝玩乐,靠着丈夫养活的全职妈妈。
金智英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没有喝一杯一千五百韩元咖啡的资格?为什么自己赌上性命生下小孩,甚至放弃了所有的生活、工作与梦想,在家里带孩子、做家务,却成为了这些男性口中的一条虫?
“妈虫”一词成为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沉重的心理压力之下,她患上了精神疾病。
小说的作者赵南柱出生于1978年,同金智英一样,曾接受过高等教育,毕业于梨花女子大学社会学系,也曾有过相当过硬的职场工作履历,在电视台时事类节目担任编导十余年。但孩子出生后,照顾孩子的责任全都落在她身上。
《82年生的金智英》作者赵南柱
回归家庭后的赵南柱,不仅被“妈虫”这个词刺痛,还发现韩国的淫秽网站上公开出现了非法拍摄视频及性暴力视频。她回望自己的过往生活经历,觉得必须做点什么。仅用两个多月,她就写出了小说。
小说之所以把金智英这个角色设置为“80后”女性,是因为在上世纪80年代以后,韩国制度做出了很大完善,在上学、就业、社会活动方面,女性看似得到了与男性平等的权利,但其实有很多看不见的墙壁让女性难以得到更好的、与男性平等的待遇。“制度已经完善了,我还过得不好,这是我自己的问题吗?”她们因此而纠结,感受到更大的压力。
金智英最后能康复吗?我们应该期待金智英在这样的社会里康复吗?小说最后留下了令人不安的伏笔。她的精神科医生担心女咨询师助手因为生孩子离职决定得太仓促,导致取消咨询的患者比转诊的患者要多,“下一个人一定要找未婚单身的才行”。
谁为他们发声
每当金智英遇见让人无语或者有失公平的情形时,几乎都选择沉默以对,尽管有真实心声,却不会坦然说出。
部门聚餐,被男部长一再劝酒,不论金智英举多少理由婉拒,说自己已经不能再喝了,回家路上很危险,真的不想喝了,也会遭部长反问:“这里这么多男人,有什么好怕的?”“我最怕的就是你们!”金智英把这话咽回肚子里,偷偷地将酒倒在冷面碗和一旁的空杯里;被长辈催生孩子,她很想大声说生子计划应该是和丈夫两个人商量,而不是和你们这些初次见面的亲戚商量,但她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只能不停地说“没有啦,没关系”等场面话;得知怀的是女孩,金智英一直很想大声说,她也可以抬头挺胸走路,吃自己想吃的东西,这些都跟孩子的性别无关,但是感觉说了以后好像会显得自己更难堪,只好打消这个念头……
金智英认为,为自己勇敢发声,情况还是会依旧,甚至只会更糟,不如选择沉默。最终她只有在患上精神疾病之后,“借助”家人、朋友的口吻,才得以袒露心声。
相比于金智英的不敢发声,越来越多的女作家开始在文学作品中探讨女性议题。
2017年2月《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出版,小说根据中国台湾女作家林奕含的亲身经历创作,讲述了文学少女房思琪被补习班老师长期性侵,最终精神崩溃的故事。尽管小说文学价值被肯定,但吸引读者对这本书的关注,是小说中的性暴力这一社会议题。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林奕含著,北京联合出版有限公司
同年10月日本女记者伊藤诗织根据自身遭遇性侵经历写成的纪实作品《黑箱》出版,这使她成为日本第一名公开长相和姓名控诉性侵的女性。“如果我没有记者的背景,也许我做不了这些。但作为一个记者,如果连我都不敢说的话,那还有谁呢?”
《黑箱》伊藤诗识著,中信出版集团
最近出版的华裔女作家李怀瑜的小说《生命暗章》同样是根据自己亲身经历创作的性侵害议题小说。女主角薇安在爱尔兰乡郊健行时,被一名15岁的少年游民跟踪并性侵。尽管薇安及时报了警,获得了社会舆论的支持,罪犯也被逮捕,但她的伤痛并没有因此结束。与《房思琪的初恋乐园》《黑箱》不同的是,小说采用了受害者与加害者两条线索交叉讲述,试图揭示“究竟是谁在创造强奸犯”,指出“强奸是在男性中心文化的土壤中产生的”,无论男女,深受其害。
《生命暗章》李怀瑜著,东方出版社
“在这个时代,最应该对女性问题发表自己看法的就应该是作家。”一直关注性别问题的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张莉认为,一个作家在作品里所反映的性别意识、性别观念会长久地影响未来的读者。而女性作家更肩负着女性与书写者的双重使命。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贺桂梅指出,在中国,“女性文学”概念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提出来的,目的是把女性文学和“男女都一样”的文学分离出来,以突出女作家的差异性。而九十年代出现女性文学热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女性写作”变成了“美女写作”“身体写作”。直至最近四五年,人们才开始用非常认真的态度重新讨论中国社会的性别不平等的问题或性别观念的问题。
女性无需被定义
《82年生的金智英》自出版以来,被视为女权主义的发声媒介,赵南柱的回应是,“其实所谓女权主义,更多的是不让女性遭遇不平等的对待和暴力,它并不是一种资格,而我把它看做是一种生活的态度。我不希望人们在谈论女权的时候把问题过于严重化,或者把问题想得过于复杂。”
以小说《82年生的金智英》改编的同名电影,十月下旬在韩国上映,上映后韩国男女性网友给电影的评分相差极大,女性网友给出了9.5分的高分,男性网友评分的平均分只有2.8分。无论是阅读小说原著的女明星,抑或是参演电影的女演员,都成为了韩国众多男性攻击的对象。
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海报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男性妖魔化了“女性主义”,认为追求男女平等就是“女权”思想作祟,就是厌恶男性;另一方面则在于韩国社会中男女不平等现象积疴已久,女性权利的变动会给绝大部分男性带来生活的恐慌,“男性开始担心女性更多的发声、要求更多的权利,会威胁到自己的利益。这种情况下,很多男性就会发声说不是只有女性辛苦,我们男性也很辛苦。”有男网友甚至仿照《82年生的金智英》写了一部名为《90年生的金志勋》的作品,讲述一个1990年生的韩国男性的“悲惨血泪史”,例如强制服兵役、结婚要求男性出钱办婚礼、买房买车等等。
小说中,听到金智英对于生孩子的顾虑,丈夫郑代贤说:“智英,我觉得你不要只想着自己会失去什么,要多想想你会得到什么。”
金智英反问:“所以你失去了什么?我现在很可能会因为生了孩子而失去青春、健康、工作,以及同事、朋友等社会人脉,还有我的人生规划、未来梦想等种种,所以才会一直只看见自己失去的东西,但是你呢?你会失去什么?”
郑代贤答道:“我也一定不会像现在这样自由啊,可能每天都要早回家,所以不能见朋友,在公司加班或者参加同事聚餐可能也会有些不自在,工作完回来还要帮你做家务,肯定会比现在更累。”
韩国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剧照
其实在生活中,这种争论也时常发生,因为性别立场和经验,男人和女人、丈夫和妻子,对于婚姻和育儿的问题,看法会完全不同。并非女性小题大做、敏感,而是在看不到的地方,女性会经历很多坎坷。这时候,彼此之间需要的是理解,而不是对立。
对于社会上女性最好的状态,赵南柱期待,“不要因为我们身为女性,而对我们作出评价,而是希望社会给予我们的评价与我们的性别无关,只是把我们当成一个实实在在的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希望每一个女性都可以在一个无关性别的条件下成为自己想成为的样子,那就是最好的样子。”
这与复旦大学家庭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沈奕斐在著作《透过性别看世界》中的观点不谋而合。沈奕斐指出,消除刻板印象的,有充分自由选择权的,并且不带价值判断的性别关系和性别文化,才是实现性别平等的土壤。性别平等实际上与性别无关,它其实是“人”的权利。
《透过性别看世界》沈奕斐著,上海人民出版社
在小说最后,作者赵南柱写道——
“由衷期盼世上每一个女儿,都可以拥抱更远大、更无限的梦想。”
(齐鲁晚报·齐鲁壹点记者曲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