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散文：夏日里最后的蝉鸣

夏日里最后的蝉鸣

我听过这样的蝉鸣，在三十年前的故乡！那些夏日的时光里，渐渐被人们习惯的鸣叫，在草叶间，树影里，从农历六月间至秋，都是它们最活跃的时间。对于这种昆虫，尽管它们殷勤如此，拼命如此，也不能换来人们一丝好感。大抵是因为它们的鸣叫并不优美，且不合时宜。蝉鸣——也许哪里的蝉鸣都是相似的，但在故乡，它最后的绝响，在我生命里是别样的一段回忆！

古人常把这种小虫寓高洁之意，歌之咏之。据说它们是餐风饮露而生，自然就冰清玉洁起来。虞世南的《蝉》，骆宾王的《在狱咏蝉》及李商隐的《蝉》，都是唐代借咏蝉以寄情的名篇。虞世南的一句“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显有盛名；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乃是难中所作；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道尽满腹牢骚。 这是我所知道的咏蝉诗中最为著名的“咏蝉三绝”！但作为太阳底下这苍茫人世中最普通的存在，我以及千千万万个“我”，又有几人能似他们慨天地万物以叹，寄忧思愁虑乃兴！我曾数次提笔，而又数次搁置！其中原因，总觉未能道尽心中所思所感。很多境况，纷繁芜杂，对于我这样一个自嘲为非纯粹的所谓“文人” 更需要一个纯粹的头脑 。岁月流逝，徒增更多伤感，也更容易怀念从前时光，或者说那些时光里的人和事一直在我们心里，从未离去。“蜉蝣朝生暮死以尽其乐”，何况我们的生命远比蜉蝣更加从容！想来，能从旧时光中，再寻一些快乐的碎片，聊慰心灵，也是生活中一些有趣的点缀吧。

在三十年前，在故乡，在老屋，在门前的流水中，在有一张网就可以幸福很久的整个夏日里，那一一展开的就是我的童年。声声蝉鸣，日日围绕着我和我孤单的童年时光，捕蝉成了我许多年后石刻般盘桓不去的画面。而蝉鸣，也只有在那样的一段时光，让我心生厌恶又有所依赖。整个夏天，我被它们包围了，被漫山遍野的孤单包围了。有时候，我甚至会痛恨这样一个闭塞的村庄，什么也没有，孩童也没有——唯一的家姐到了上学的年龄也不能日日陪我了。我于是只能日日遥望青山，河边戏水，团起泥巴，或者一整天都在做一只捕捉树上鸣蝉的网。它们把属于我的夏天叫得更加炎热焦灼，把属于我的小天地叫得更加孤单寂寞。它们一刻也不停歇，让我忽略了眼前的山，脚下的水，忽略了大柳树的绿荫，以及绿荫下惬意眯着的老猫。设若让它们组成一支部队，我想那一定是最英勇的士兵，永不退缩地叫满整个夏日。我以为我可以把消灭它们作为我童年生活中的首要任务也是唯一任务，于是我也这么做了。出没在每一处犄角旮旯，搜寻每一张可能利用的蛛网，然后像战士般出发，在尽可能够到的每一丛树叶间挥舞着我的网。然后，就是垂头丧气的失败感涌遍全身；然后，就是依然听到它们耀武扬威地高叫。也有胜利的时候，看着某一小只，在我的蛛网上挣扎着，偶尔还可以扇动它的翅膀，但也是徒劳无功。我曾经觉得，有那么一瞬间，我得到了满足和快乐。

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当一个男孩子在我面前点燃一只鸣蝉的时候，我忽然觉得我的童年时光被毁灭了，就这样消失在夏日的远山尽头。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但他在我面前炫耀他的网，还有那一只垂死的蝉。彼时，我竟不知他手里其实还有一盒火柴，他粗暴地点燃了它——毫不留情。我看到那可怜的生物，并没有挣扎几下——它是那么渺小，一忽儿就剩下灾难之后的残骸。那男孩似乎意犹未尽，竟用手指摧毁这小生命存在过的最后证明。它终于灰飞烟灭了——在我猝不及防的眼光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泪落下来了，我最初的善意找到了我。他狞笑着，欣赏他的胜利。他试图跟我说些什么，我听不到，所有的蝉鸣都在跟我做最后的告别。那一刻我才发现，它们无私地陪伴着我，在我最孤单的时候，为我演出，为我落幕。那么，我那些捕捉它们，看它们奋力挣扎的行为，当时看来，不也同样残忍吗？几时我又关心过我的“俘虏们”最后的结局呢？生命，哪怕是最弱小的存在，也应该被重视被尊重！那时，我并不懂这样的道理。我只感受到，那一次伤害，除了那个小生命的躯体，还有我的一颗善心。可以想象，这小蝉曾经用它有力的翅膀和清脆的鸣叫享受过美好的生命，享受过伟大的自然，享受过同伴的陪伴。它本可以活得规律自然，也可以活得精彩，但一切美好的想象就这样终止在这个异常炎热的夏日！

不久前，恰好看到一篇文章，呼吁人们在炎炎夏日里，给那些流浪狗一丝清凉，一点关爱。配图直击人们心灵，它们不同的悲惨遭遇，相同的悲哀眼神，令人动容。无故被石头砸伤，在空调房外可怜徘徊，被滚烫的路面烫伤脚掌，甚至车身下避暑却殒命……只因它们不是宠物狗，未能被岁月温柔以待。我们常常高喊“勿以善小而不为”，它们的生命已经如此不幸，希望它们能够有幸遇到每一个有善心的人。我们可以不爱，但不要伤害，这话切中我心，就像当年那个夏日里我听到的最后的蝉鸣。

而今，我又听到熟悉的蝉鸣，忽远又忽近。我再也不会像当年去寻找它们的身影，那尖尖的鸣叫声也只是每个夏日最普通的存在，慢慢被人们接受，最后会遗忘在某些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