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漫谈《茶寮小史》
一部好的小说,即便曾经或者正在岁月中蒙尘,也终会有喜欢它的人,将之奉为圭臬。
《茶寮小史》对于我而言,便是这样的一部好小说,但是几乎无人问津。
我之于读书,算是个杂食动物。正史野谈,新说旧著,凡出现在我眼前,必须拿过来翻看一回。也正因如此,我曾经读到过一篇评价民国章回小说作家程瞻庐先生与他的力作《茶寮小史》的文章,文中不无慨叹,说原本倾注作者心血,理当传世的作品,却敌不过作家本人以为品味不高、纯粹以滑稽取胜的另一部小说《唐祝文周四杰传》。
从那时起,我每出入各处大小书店,总要留心是否能够觅得程先生的《茶寮小史》,好一睹为快。然而,一晃二十年过去,我到底还是只能通过网购这种形式,得偿所愿。好在,程先生诚不我欺!
“小小一个茶寮,倒是人海的照妖镜、社会的写真箱。”
这是《茶寮小史》开篇的第一句。一时间,世事百态、人情冷暖呼之欲出。而事实上,程瞻庐先生的日常喜好便是去茶寮听书,借机观风望俗,审时度势,巧著文章。书中借茶博士(旧时茶馆伙计的雅号)之口,绘声绘色描摹出一干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读书人形象。
程先生写张子彝,“长袍方袖,顾视清高”,批评新旧教育,犹重“诚实不欺”,叹息社会作伪欺人,已成常态。言语之间,大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吾国之不幸的慷慨。但事实如何呢?茶博士之言可为佐证:
提起那个老头儿,真恨得人牙痒痒的。他去年在这里喝了六十碗茶,临算账时,他只给我小洋四角。我说:“差得甚远,每碗茶三十文,六十碗茶该钱一千八百文。”他把脸儿一沉,说道:“我只喝你十六碗茶,哪里有六十碗茶?”我揭账簿给他看,他说:“你把十六两字写颠倒了,却来硬要人家茶钱。”我与他理论,他竟摆出乡绅架子,把我狗血喷人般地一顿毒骂……他昨天提起嗓子,喊算茶账,纯是装腔作势,叫做缺嘴咬蚤虱——有名无实。他把手插入袋内,假作摸钱钞的模样,直待人家全会了钞,他才把手伸出。要是人家不会钞,他便永远不会也不肯把手伸出,要他破费一文半文,比割他的头颅还要加倍痛苦。
茶博士一通话说完,一个悭吝卑琐的旧乡绅模样活脱脱如在眼前。
尤为可笑的是,这位张子彝本就是沽名钓誉之徒,试图将自己的所谓诗作付刊印刷。奈何他也知道自己笔下不过是些“菜籽诗,大有打油气味”,于是又怕瑜不掩瑕,落人嘲笑。但若从严删削呢,还恐心血抛尽,到底割舍不下。结果搜肠刮肚,竟想出个馊主意,“把自己的诗分为三等,最好的刻着自己的名字,稍次的刻着他夫人的名字,平常的刻着他儿子名字。”因为他知道“世人评诗,对于妇人小子的著作往往放宽一步。”而他呢,则既保全自己满是菜籽气,打油味的诗免遭丢弃,又可使夫人儿子诗名传世。
惜乎张子彝的如意算盘打得精,偏偏遇到了一位比他精明百倍的许汉儒。这位被张子彝誉为“当今第一诗家”的汉儒先生,曾是前清县令。门前一副集句联“岂有文章惊海内,杳无消息过江东”,一面凸显自己文采风流别具巧思,一面试图昭告世人他乃急流勇退,挂冠归来的清雅之士。然而事实又如何呢?
汉儒在江东做了一任县令,敲脂吸髓,细大不捐,士民不堪其虐,便在上司衙门告了他十多款。他着了急,赶到上司面前,哀求保全,伏地不起,涕泗横流。上司叫他自行告退,克期交代,便可免登白简,稍全体面。他没奈何,一把眼泪一把鼻涕,把冷铜印忍痛交出。离任的一天,江东父老掮着天高地薄的德政旗,捧着冥镪纸锭的送行礼,齐集东门,同这贤官祖饯。他得了消息,潜从西门动身,才免得一番窘辱。比及退归林下,他便大吹法螺,夸说江东父老怎样地口碑载道,感念使君,倘非瞒着士民,束装就道,一定被他们卧辙攀辕,留住不放。他又老着面皮,集成这副门联,抬高自己的声价,夸张自己的政绩。
沽名者必被名累。许汉儒此联一出,便有好事的把下联换去四个字,成了“更无面目过江东”,把他气个半死,“从此十余年不曾张贴”。而今再度张贴,自然不免有知情人回想前情,贻笑大方。
就是这么一位“昨日酷吏,今日诗翁”,瞧出张子彝诗中猫腻,发现了子彝夫人《宿天宁寺与月印长老对弈》的笑话,还有子彝之子尚在娘胎便写出《闻都中拳变有感》的闹剧。他一方面不动声色为张子彝弥缝缺憾,盛赞他是“秦嘉徐淑,二美并臻”,一方面却又在别人面前极尽所能嘲笑张子彝“施此狡狯,弄此虚化”。
可怜了张子彝,自己得了汉儒阳奉阴违的赞赏,还要洋洋得意为汉儒歌功颂德,顺便继续往自己脸上贴金:
他的评诗眼光非常厉害,他人的诗稿请他过目,要他称赞一句,比着铁树开花还要不易,是千难万难的事。倘果然合了他的眼光,却又爱才如命,赞不去口。他今天见了拙荆的著作,竟这般地倾倒起来,算是破天荒的奇事。他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好则说好,坏则说坏,从不曾当着面竭力称扬,背着人却批评得半文不值。
殊不知,两位俱是千年狐狸遇上妖,就是少了几分人模样。
昔日名作家周瘦鹃先生对程瞻庐先生备为推崇,说他是“今之淳于髡、东方朔”,实在是恰当不过。程先生的写作风格,总体而言,可归为“幽默滑稽”。幽默之时,褒贬都在正常逻辑之中,戏谑也好,反讽也罢,总能让人会心一笑,又觉余味悠长。滑稽之际,反常夸张之态蓬勃而出,叫人瞬间喷饭。更难得在于,程先生虽然笔下多出讽刺之语,但始终不温不火,不急不躁,娓娓道来,令人莞尔。
也不光是个体人物的塑造惟妙惟肖,各具特色。程先生对于群体的刻画,同样令人叫绝。一帮已然思想雏具的中学生,前头还在围着某文学泰斗的表弟猎取文豪秘笈,后面来了个借卖糖球为名行赌博之实的小贩,立刻一拥而上,“你拔一副天方八,我拔一副地主九,七张八嘴,人声嘈杂,竟把方才想做大文豪、小文豪、尖文豪的心思一股脑儿都移到竹筒里面。”
程先生于此时不无幽默地来了一句:“可见青年崇拜文豪的心理,万万敌不过崇拜赌博的心理。”
再看程先生笔下的小学生。茶寮内室才有教员颇为自负夸耀“敝校为各小学之冠,成绩卓著,生徒尤彬彬有礼”,去为学务委员的老太爷送葬时,“学生不止敝校一起,若说秩序井然、周旋中礼,敝校要算首屈一指。”外堂便闻“许多彬彬有礼的学生在那里争先喝茶,一言不合,竟尔吵闹起来,甲生扯破了乙生操衣,丙生踏坏了丁生操帽儿。”“拢总不过二三十个学生,吵闹的声浪不让千军万马。”教员们喝阻归喝阻,学生们打架归打架,直到其中一位教员万般无奈,说要召唤巡警来将他们带回区里重办,学生们一场恶闹方才罢休。却苦了小小茶寮,砸破两只茶杯,扯折一张板凳。
茶寮的方寸之地,果然是人间的大舞台,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但都被程瞻庐先生安排得乱中有序,真个叫秩序井然。除了许汉儒张子彝之流的口是心非、欺世盗名之外,娄师古的卖弄与恶俗,袁志新的无知与浅薄,周别溪的谄媚与卑劣,等等,各具特点,不一而足。
倘若我们真以为程先生只是单纯嘲讽挖苦读书人的斯文扫地,那就是大大的误会了。事实上,程先生不过是借了章回小说的旧壳子,写出了清末民初新旧思想的激烈碰撞,写出了一个有思想的文人对于时局的担忧。
一部《茶寮小史》,其实便是当时社会的一段发展史,只不过着眼的点看起来不够波澜壮阔而已。然而正是这看似寻常的人情百态,才更可见社会变革下普通民众最真实的反映。
所以小说的结尾,让一位“小本经纪之徒”出场,才是程瞻庐先生良苦用心的体现。这个自称“读得不多几本书,识得不多几个字”的无名之辈,在听闻茶寮中许汉儒、娄师古、张子彝之流的一番高谈阔论之后,说出了一番令那些欺世盗名斯文扫地的所谓文人无地自容的话:“果然有益于国家,有功于社会,新学也好,旧学也好;设或无益于国家,无功于社会,新学也不好,旧学也不好。”
也许这几句话还不足以让人振聋发聩,他紧接着引长喉咙,唱出的庄严歌调,则干脆利落地直指这干人等的道貌岸然、颠倒是非,对他们沽名钓誉、狗苟蝇营的无耻行为展开了无情的鞭挞和拷打,令他们无处遁形。
据说程瞻庐先生当年和张恨水、向恺然(平江不肖生)一样,是被《红杂志》《红玫瑰》等刊物包下文章的。也就是说,凡程先生所写文章,均在该杂志发表,而杂志为其提供丰厚稿酬。
这种事情,对于杂志来说是有一定的风险的。倘若作家不能保证文章质量,那么杂志的销量和声誉都会受到影响。所以,文章被包下,足见程瞻庐先生文章的风靡程度和杂志社对他的信任。而程瞻庐先生能够在以“鸳鸯蝴蝶派”言情题材为主的作品中杀出一条血路,写出这样针砭时局的旧体小说,并赢得众多读者的青睐,殊为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