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绘事后素：浅说何永康的散文质地
《野墨集》 何永康 著（四川民族出版社 2019-6）
庞惊涛
在收到何永康先生散文随笔新著《野墨集》之前，因执笔“四川散文创作年度报告”，我曾对何永康的散文进行了梳理和选择性精读。精读的过程，虽然早已放下少年时代盲目的崇拜而多了些批评的思维，但还是忍不住一路赞叹和惊喜：岁月何曾败美人，何永康的文学写作并没有“人老珠黄”，反而焕发出一种新的活力，呈现出一种成熟练达的质地。可以说，他中年以后的散文写作，呈现出了一种知性而深刻的芳华，这在《野墨集》中有了集中的突兀的体现。
然则，何永康散文的质地究竟若何？试条分缕析如下。
第一质地，当然是雅正。
两字拆解，“雅”为雅致、风雅，“正”是端正，正直，一切相近词皆可纳入此一质地，其承续的正是先秦《诗经》《楚辞》以下的文学正统。盖散文流变数千年，“雅正”一脉始终中流砥柱，气象巍然，承续者众。作家蒋蓝曾与我详细讨论过何永康散文的魅力所在，我一言以概之，即是雅正。其文无论从选材还是行文上，都深得“雅正”心法，这倒与何永康端庄君子的一贯形象若合符契，即所谓身正而文雅，正是。
实在亦是“诱惑”太多，所以更难的是数十年操持不变，不为炫技和花色左右，坚持要做自我。这在当今的文学写作中，尤其难得。你看《清风入室》这等篇目，何其平淡，何其简白。写这样的散文要么功力深厚，要么是自我设险，一不小心，就可能一地鸡毛。何永康显然是雅正高手，文章从汪曾祺老先生文中介绍的一张古画入手，讲文人艺家的“岁朝清供”传统，再结合自己的人生经验和感触，言说当代生活延入一缕“清风”之美妙，正刺同好者襟抱，妙悟启发而至心理认同，这样的人生经验和感触，正是散文之神韵所在。
再如《年底》，何其平凡何其平常，假设人生百年，便有100个年底，司空见惯，何堪作文？不然，何永康的“年底”的确别有怀抱，因为有记忆、有经验、有感情、有人物、有故事、有启发，便能引共鸣、得知音，尤其是文末“春天底色”之论发人深省，正是困顿倦怠人生之旅中用文字给我们注入的勃发能量，因为，它“取决于人生的颓丧或振奋”，“滚滚春潮正在天边涌动”，“年底”其实不是“底”，是触底蓄力前的人生反弹。你说这样的智识散文平庸吗？当然不平庸。
第二质地，当然是高明。
“高明”之谓，非仅指见解高超出色，也非俗语浮夸之“高明”。两字拆解，“高”为高妙，“明”为“明白”，用作动词，也可以说让人明白。很多散文，看起来“高明”，实际等于废话。真正“高明”的散文，一定是无限接近思想和灵魂，不仅自己受触动，读者更从心底里受到洗礼和震荡。乔治·斯坦纳在他的著作《语言与沉默》里说，“所有伟大的写作都源于最后的欲望，源于利用创造力战胜时间的希冀。”这正是从思想层面对写作提出的最基本要求。散文要接近灵魂，思想性是不能或缺的。何永康的散文，从早年的诗歌、散文诗羽化而来，思想性的高妙与明晰不容置疑。在《东坡味道》一文中，他从“味道落脚到人”，细细论说东坡作为人的翰墨味道、花木味道、酒的味道、茶的味道，其思想性比及很多专事研究苏东坡的学者来或许大有过之，此所谓“无意为之乃得”，如此从非学术系统入手、从普通人所感入手得到的别样体悟，颇让人信服；《春池洗砚》中，他从一方闲章说到“做人”：每一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方砚台，磨砺品行心志，磨浓思想情愫；每一个人心中都应该有一池春水，洗涤出干干净净的人生。即小见大、托物寄情，思想性收束，运用传统手法而不着痕迹，收润物无声之效，正是大家手笔，高妙文风。再如《左手玫瑰，右手青菜》，跟“你”商量的，都是市井琐碎，日常生活，内心深处，是教你如何让浪漫与现实在生活里相融共处。此等“高明”，非智识高明、阅历丰富者不能办。读何永康散文，不可以不观察此中“真意”。
第三个质地，便是清朗了。
这个清朗，是《兰亭集序》的“天朗气清”，也是古琴曲的“朗朗清音”，还是美人柔叹的“气息清清”。此三种，可谓散文创作的艺术美、韵律美和气息美。何永康有很深厚的艺术功底，尤其是书画艺术，不仅积淀深，且悟性透，这使得他的散文每能见出非常的艺术之美。读他的散文，每如见山中高士或闺中佳人。你看《邱园养素》，古人养的素心，正是从书画之美而来，从古琴曲里而来……通篇散文贯穿着一种清朗的生活气韵，让人悠然神往；你看《雅集与牙祭》，并非音近而强合，实是在清朗的气韵上妙合神通，雅集变成赶集，那还雅吗？作者借雅集针砭时弊、劝谕世人，将散文的宗旨落脚在强烈的时代气息和生活气息上，正是时代需要的朗朗清风。《野墨集》中的散文让读者惯见到“清朗”，听到文字呼吸的节奏，以及文字排兵布阵的韵律，闻听到思想在其中迸发的时代气息。一篇清朗的散文，便可能是我认为好散文的上品了。
最后，何永康散文还有一个观察维度，就是从分类来看，我将其归为“风物”散文。在《野墨集》里，这样的散文篇目还不少。他的“风物”散文还有一种神器的“点化”之功，即于平凡物事中见出生活哲理，这正是风物散文的奥义所在。从《天地绝配茶与花》一文中，可以看出他的这种功力。卒章显志，他最后强调仪式化，却又在一定程度上批评过度的仪式化，并将“花间一壶酒”的风调与韵致改成具有时代精神的“花间一壶茶”，让人从老调甚至陈腔中，品出作者立意的新意来。短而秀丽，清浅化人，这正是风物散文需要重视的两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