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花三月 李白让天下人记住了扬州
■王资鑫一句“烟花三月下扬州”,让天下人记住了扬州,让扬州人记住了李白。 唐代诗歌的巅峰,站着两个人:李白与杜甫
,李在前,杜在后;唐代城池的前沿,走着两座城:扬州与益州,扬居一,益居二。一位李白,一座扬州,竖起了大唐人与城顶尖绝配的标杆。于是,李白下扬州,扬州迎李白,至少是六次。1 李白品扬州 仰天大笑出门去,李白行走天下的首选地,便是扬州。扬州,是他魂牵梦萦的圣地,开元十四年(726)的烟花三月,他圆梦了,那年,他26岁。他扑进了扬州怀抱,登上西灵塔,他极目远眺,空界万象,云蒸霞蔚中,唐代扬州坦陈在他面前:这是一座南北十一里、东西七里、周四十里的长方形城池,这是一座前瞻性设计的含子城、罗城双重功能的城市,这是一座大唐罕见的巨大都城。面对眼前盛唐精神的完美体现,李白震撼。他品赏扬州,品出了三个扬州。 李白品出的第一个扬州:优哉扬州 扬州东临大海,西连荆襄;南拥平原,北揽河网;襟喉鲁冀,锁钥吴越;包淮海之形胜,当南北之要冲;加之长江东去,运河北来,而扬州恰恰嵌在两条黄金水道的交汇点,北接京都去洛阳,连通五水达余杭,地理位置优越的扬州俨然成了大唐交通枢纽。 李白品出的第二个扬州:盛极扬州 李白立于塔顶,向东俯瞰:子城——唐代扬州首脑机关集中地就在脚下,由官署、府邸、衙门组成的庞大体系,气势磅礴,严整开朗,烘托出扬州作为长江中下游经济中心位置的显赫。就在这建筑组群中,矗立着扬州大都督府,那巍峨墙体,高翘屋檐,硕大斗拱、粗犷鸱吻,昭示着总掌东南八道财富的威仪;那宏畅的正堂、俊美的仪门,象征着淮左名都财力的强厚。霸业从这里起步,华章从这里落笔,运作着朝廷收入的十之七八,所谓赋税所资,漕挽所出,军国大计,仰仗扬州。李白眼中,扬州成了大唐摇钱树,王朝聚宝盆。 李白拾级离塔,下蜀冈,进罗城。这里是工商与民居集中地。李白走进了全国最富裕的城市—— 这里是一方繁盛的市井。人烟稠密,货栈林立,百货杂呈,万商云集。作为盐的集散地,盐商富可敌国;作为香芽出产地,茶商活跃全国;作为药物市场,西域南洋的药商“扬州喧喧卖药市”;作为国际交易中心,中西亚胡商深目高鼻走丝路,明驼汗马驮珠宝,在扬州演绎波斯献宝的故事……扬州以商贸都会的身份,舞动着贞观霓裳。 这里是一片喧腾的作坊。机杼札札,炉火熊熊,规模大品种多的手工业让李白大开眼界。环顾鳞次栉比的作坊:那是造船业,扬子十个造船场可造竞渡船,贾人船,漕运船,尤其可造航海大船,桄榔须缚板,橄榄膏涂抹,人踏两轮,速若奔马,为唐朝命脉所系。那是制盐业,东煮海浪关国计,上缴朝廷盐税从年40万缗飙升到600余万缗。那是铸钱业,官炉采集刘濞西山圣火,铸造“开元通宝”畅行天下。那是纺织业,锦舒张雪光,绫叠积霞彩,贵为御服基地。那是冶炼业,青铜镜青莹耀日,争得“铸镜广陵市”的美誉。 这里还是一个繁忙的商埠。扬州距运河最近,淮浪参差起,江帆次第来,燕赵、秦晋、齐梁,江淮之货南下,蛮海、闽广、南楚、瓯越之货北上,先行汇扬州,后转运全国。河中一支百船编队,由笠帽人驾船,在鼓笛、琵琶伴奏下,船头官员带领百名美女唱《得宝歌》,满载扬州锦、镜、铜器、甘蔗、乌节米贡品,云帆桂楫,输纳帝乡,驶到西京望春楼下,接受玄宗检阅,在特产水上展览会中力拔头筹!扬州离江也不远,唐时长江北岸线在霍桥、施桥、扬子一线,“郭里见潮生”是扬州静候李白的奇观。否则,朝廷不可能在扬州特置“市舶使”专抓对外贸易。隔海城通舶,连河市响楼,扬州升格为国际交流港,潜艘扬桨,帆樯接舻,航海大船自此入江,或东连大海赴日本;或溯江西上,至九江而西经武昌抵巴蜀;或自九江而南,达南昌转广州,远航东南亚、东非。大交通让扬州丝绸之路通五洲,国贸之港达四洋。全国最大的经济都会雄姿,李白看到了。
李白品出的第三个扬州:美尽扬州 美,是李白的扬州风景印象。青青花柳树临水,白日绮罗人上船,其时,扬州城内流着三条河:漕河、邗沟故道、下马南河,河水婀娜,回渊清幽:河上架着二十四座桥,如数道彩虹卧波,李白泛舟河上,两岸闪过山玲珑、塔苗条、岛青黛、树柔媚,朱楼映日,碧水含光,城在园中,园在城中。紫陌人归后,红楼月上时,李白夜游长街,恍入仙境,又见纱灯万数,辉耀空中,满郭春光,满耳笙歌;九里楼台丝竹韵,十里华馆珠翠香。李白醉了。 美,也是李白的扬州人文印象。满城尽带儒学气,祭扫董仲舒,他终于发现,春秋繁露是根,孔道斯尊是源,雅韵深深,书声琅琅,扬州诗书传家风,道德规门训,地杰人灵,异人间出:自汉至隋,扬州代有贤达,臧旻臧洪父子、戴渊戴邈兄弟、谢安谢玄叔侄、来嶷来济祖孙,俊彦荟萃,斗星璀璨。再漫步扬州文坛,六朝骈文,七发俪珠,建安风,文选学,更让他摇头吟哦;而艺苑硕果:漆艺之汉相,玉器之厚德,雕版之绝世,八刻之神工,也同样令他神采飞扬;即便当他游赏春江花月夜,眼前有景道不得,若虚题诗在前头,他依旧叫绝孤篇盖全唐。更令他着迷的,是扬州百姓雅蕴,寻常巷陌的流年岁月,不只有油米柴盐,还有琴棋书画,梅兰竹菊。一座经济高峰,一座文化高峰,双峰并峙的扬州征服了李白,他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两京之外,第一等是扬州,这是铁定的大唐座次。
2 扬州读李白 李白第一次下扬州后,仅隔一年,便有了他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这件事,也便有了同名的这首诗,孟公接踵也下扬州,我怀疑源出李白怂恿。毫无疑问,李白已将扬州视为终极游地,开元二十七年(739)他二游扬州,其后又于天宝四载、六载、七载、十三载(745—754)四下扬州;他的告别游极可能发生在他谢世前一年,即上元元年(760),那年他年届花甲。二十年间,扬州得天独厚地近距离读解李白,读出了三个李白。 扬州读出的第一个李白:诗仙李白 读诗人,必先读他的诗。对于李白金殿挥笔、气凌云烟的人生辉煌,扬州早已如雷贯耳,但真正读懂李翰林,还在他落笔扬州。 李白写了与扬州相关的人。他以诚挚情感,天然风格,清新通俗地写了江阳县宰陆调,救命恩人徐安宜,淮南友人,广陵诸公,去年下扬州的盐商妇,尤其写了齐浣开凿瓜洲新河,热情奔放地讴歌了扬州人丰功利生人,天地同朽灭。 李白写了扬州景。面对盛唐扬州山川,他不能不赞美:有塔,宝塔凌苍苍,登攀览四荒;有雪,朔雪落吴天,从风渡溟渤;有水,海水落斗门,潮平见沙汭;有絮,杨花满江来,疑是龙山雪;有水乡幽居,暝色湖上来,微雨飞南轩;有田野风光,川光静麦垄,日色明桑枝。眼前景作为他内心世界的外化,既豪迈又飘逸,超越时空,风格雄伟,想象夸张,境界神奇,他登顶了唐诗浪漫主义的艺术高峰。 李白还对扬州友人抒了情。李白是一个有事业心的文人,但蹉跎一生,怀才不遇,《白田马上闻莺》就是他漫游宝应白田渡的悲愤之作。诗开头以鹂桑骤起,结尾“扪心空自悲”将浓烈感情推至高潮,前途渺茫,报国无门,诗虽戛然而止,但愁苦情思却无尽绵绵。《寄淮南友人》也是借景抒情之作,在描写乌云迷驿道,明月落乡楼后,吐露了无缘等到金门诏的隐怨。《淮海卧病书怀》中功业莫成就,岁当屡奔迫的不平,《留别广陵诸公》中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坠天的郁怒,让扬州人在他一泻千里的感情气势中,看到了一个既追求超脱,又期望仕途的矛盾李白。 七绝有唐第一人的李白,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贺知章只能对他说,“公非人世之人,可不是太白星精耶?”对“谪仙人”这个评价,扬州人投赞成票。
扬州读出的第二个李白:酒仙李白 扬州酒一定是极好喝的,李白爱喝不爱家,哪里去了?醉倒西江月下:他的《广陵赠别》写了玉瓶沽美酒,数里送君还;《之广陵宿常二南郭幽居》写了还惜诗酒别,深为江海言;《酬崔侍御》写了自是客星辞帝尘,元非太白醉扬州;《送当涂赵少府赴长庐》写了我来扬都市,摇扇对酒楼。一天须倾三百杯,我想,他的扬州诗是否都伴斗酒而来? 喝重逢酒,他对陆调说,远道相隔,无法共衔酒觞,如今正是饮酒时节,我就挂帆多沽美酒,与你大笑同一醉。喝交友酒,他对相聚者说,惟愿当歌对酌时,月光常照金樽里,一杯一杯复一杯,开怀畅饮到醉眠。喝离别酒,他对广陵诸公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踏上离开广陵的路途,我将永远记住今晚的款款别宴。喝送行酒,他对扬州友人说,系马垂杨,折柳酒别,惜别不伤别,深情厚谊尽在酒中。扬州的玉液流霞,浸润出了豪放而倜傥的李白。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其实,李白醉酒之意不在酒,而在志,佯狂的背后,蕴藏着李白未至丹墀的政治失意和远离帷幄的自由向往。为了纪念酒仙李,昔日扬州酒家常挂一匾,上书四字:太白遗风。 扬州读出的第三个李白:剑仙李白 106首李白诗中,“剑”字出现过107次,可见李白不仅崇文,且好剑,好到十五岁便剑术自通。值得注意的是,他第二次和第三次都是从山东南下扬州的,去山东何为?学剑!山东隐居着一位与吴道子画、李白诗并称唐三绝的剑学宗师裴旻,李白得拜裴门,尽得剑谛。功到几重?他曾在扬州回忆他的长安论剑,凭一己手中剑杀垮众斗鸡徒,可见其剑术纯精!所以,李白首次亮相扬州,是“金羁络骏马,锦带横龙泉”,身骑骏马,腰佩宝剑,无文人儒貌,倒更像豪侠了。 古之兵器十八般,李白何以独好剑?实因剑乃百兵之君,不仅有文气,还具武魄,诗言志,剑亦言志,目睹政局阴暗,民生涂炭,他空持青锋,拔剑茫然,报国无门,他便借剑诉怀了,那凛凛银光描述他的踬碍,倾诉他的愤懑!天宝十三载,他的粉丝魏万追寻三千里,终在扬州见到李白黄河西来哮万里的剑势,他作了这样的写真:“眸子迥然,哆如猛虎。或时束带,风流醍藉”。一剑飘飘,李白完成了富有时代精神的人格塑造。酒入豪肠,七分酿诗,三分铸剑,仰天一啸,便一个盛唐。诗、剑、酒三位一体,组构了诗仙、酒仙、剑仙李白的巍峨三峰。 3 李白与扬州 一个伟大的人与一座同样伟大的城,就这般从相闻、相望,到相知、相惜,直至相融、相思。 李白爱扬州。他与扬州像恋人一见钟情情,第一次东游维扬,便轻财好施,扶助赴难,“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万,有落魄公子,悉皆济之。”相当于今日亿元的三十余万金,可购粮4000万斤,用以救济扬州穷困,这是行侠的义举,也是对扬州的奉献。得意尽欢时,他珍惜扬州聚会,不舍离别:伤时忧国时,他一掬泪水,遥寄维扬。无论贫富,他心中第一念,只是扬州! 扬州也爱李白。扬州与李白也像朋友一见如故之意太浓了。李白首游,秋日曾卧病扬州,扬州人施以精疗,起以沉疴。在李白落魄之际,尤其是因入永王幕流放遇赦后,扬州依旧向李白伸出温暖的双臂。“复作淮南客,因逢桂树留”——如今又来扬州作客,因遇高洁桂树而淹留,是李白的感恩。传说,李白夫人就是扬州人做的媒,不知真假,但古城特设纪念他的青莲巷、居士巷、李官人巷,确为事实。 李白邂逅了扬州,扬州笑纳了李白。城与人,同样吞吐千古的胸魄,同样囊括六合的气概,同样俯视一切的自信,同样登高望远的眼界。也许,只有这座城,才值得这个人如此痴迷;也许,只有这个人,才值得这座城如此思恋;说不清是人对城的前世情缘,还是城对人的今生约定。也许,只有大唐,才能诞毓扬州和李白;只有扬州和李白,才能造就大唐,这是一个人、一座城与一个朝代的相互拥有。 今天,扬州与李白带着交相辉映的底色,扛起大旗从历史走来,他们跨越千年践约,重新连接世界,书写起新时期的新篇章。李白人已去,但魂还在,因为李诗仍传诵,扬城更青春,李诗,让李白与扬州的牵手地久天长,属于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