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写小说的手段 一般人学不来
关于作小说的手段,
鲁迅的《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很说到一些;这也该抄下来看看,因为别人的说明总不及作者自己说的来得亲切。作小说不全依事实的一节,前面已经抄过了,这里便略去了。
……我力避行文的唠叨,只要觉得够将意思传给别人了,就宁可什么陪衬拖带也没有。中国旧戏上,没有背景,新年卖给孩子看的花纸上,只有主要的几个人(但现在的花纸却多有背景了),我深信对于我的目的,这方法是适宜的,所以我不去描写风月,对话也决不说到一大篇。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句,是不大用的……忘记是谁说的了,总之是,要极省俭地画出一个人的特点,最好是画他的眼睛。我以为这话是极对的,倘若画了全副的头发,即使细得逼真,也毫无意思。我常在学学这一种方法,可惜学不好。可省的处所,我决不硬添,做不出的时候,我也决不硬做……
这些话无非说,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使题材充分的“形象化”;可以与前面谈短篇小说的部分相印证。
有一些人,他们相信某一事应该怎么做,或主张必须怎么做,可是做来并不如他们所相信、所主张的;这就是心手不相应,也称为眼高手低。
原来相信或主张是知识方面的事儿,按照着实做是习行方面的事儿。
从知识到习行,不是一步就跨得过去的,中间还有个努力历练的阶段;历练不够,两方面就不一致了。
鲁迅先生的写作态度和手段,他自己说得很明白了,这些都属于知识方面;从他的作品看,又可知道他的历练非常充分,所以习行方面能够心手相应,眼光和手段一样,就行了。剖析作品的结果,才真窥见了他的思想和艺术——仅仅读他的《自序》一类文字,虽不能说无所窥见,但总之还隔着一层。总之,还是要认真的读作品。
鲁迅先生说:“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就暴露病根的观点看,《呐喊》一集是充分注意此点的。暴露得最深广的,自然是《狂人日记》和《阿Q正传》两篇。前一篇差不多包括全部的历史;所谓病根是人与人之间互相欺凌,互相压迫(依照狂人的说法便是“吃人”),以自私为当然,不肯拿出真心来与人相见。那大家所遵从的是传统的制度和教条(依照狂人的说法便是“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认为“这是从来如此”,碰也碰不得的;谁如果碰了它,便是“疯子”,便是公众的仇敌。
给狂人诊病的何先生说“不要乱想”;这句话很有意味。“不要乱想”便是不要怀疑传统的制度和教条;一个人必须和众人一样,以自私为当然,不拿出一点儿真心来,他才不是“疯子”。可是,人人如此,“真的人”“不吃人的人”便不会出现了,“人人太平”的日子也不会到来了。这样的暴露,骤然看去,好像有点儿过分;但只要放开眼光,留心现实,便会见到家庭、社会乃至国家、民族之间,或为小事,或为大事,的确时时刻刻在那里起纠纷;真正“吃人”当然只是狂人的“狂”想头,而互相欺凌,互相压迫,却是今日极普遍的现象。那么,鲁迅先生所谓“旧社会”,岂仅指“以前的社会”(依照狂人的说法便是“四千年来”)而言;在大家还没有“从真心改起”,“去了这心思(指‘吃人’的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以前,那社会全是他所希望改良的“旧社会”了。
《阿Q正传》所暴露的,差不多全是人性上的重要病根。如前面已经提到的“忌讳毛病”“精神胜利法”“欺软怕硬”等,表现在阿Q身上,虽不过是些可笑的言语和行动;但只要放开眼,便会见到在庄严的场合里,在体面的人物身上,也常常有类似的言语和行动。自从阿Q这个人物被鲁迅先生创造出来之后,当我们听到那些类似的言语,看到那些类似的行动的时候,便说:“这是阿Q性”;听的人听了这一句,也就点头同意,不待再加解释,已能心领神会:这可见那些病根的普遍存在,且被普遍认识了。前些年有人说,“阿Q时代”已经过去了,又有人说,并没有过去;于是起了争辩。依我们看来,必须现实人物的言语和行动,再没有需要用着“这是阿Q性”这句话去批评它的了,那“阿Q时代”才算过去。在还需要用着这句话的时候,即使是将来的社会,也还是鲁迅先生所希望改良的“旧社会”。
文字——叶圣陶
编辑——顾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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