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书店老板回忆高考: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
作者:晴朗李寒
来源:微信公号“晴朗文艺书店”
晴朗李寒按:又是一年高考时,翻出旧文一篇,纪念我们的反经历的不平凡岁月!也祝福考生们,不管结果如何,都要积极面对人生。高考,只是人生各类考验之一!
1990年,准考证上的照片
1990年,准考证上的照片
又到一年高考时,不由得想起十几年前自己所历经的两次高考。
我爱上学,大学毕业后仍感觉意犹未尽,可我却怕考试。说是怕,其实也包含了厌倦和憎恶。
有语道:考而不死是为神。可见并不是我一人害怕和讨厌考试。但人活一世,又不得不去面对各种各样的考试。而对于乡下的孩子来说,通过高考,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却是至关重要的。它既是关口,也是跳板。
1989年,我在河北省河间县景和镇高级中学上高三。那一年对于整个中国来说都是极不平静的。那次事件之前,我们这些上高三的学生的学习并没有显得过于紧张。
当时,我正痴迷于霹雳舞,从电视上学,从部队退伍的一个兄长那里学,什么柔姿,太空漫步,卡通,都掌握得极快。我们几个小哥们住在我家的老宅中,有时间我们就在一起切磋技艺。我搬来二哥结婚时新买的录音机,放着“猛士的士高”、“荷东”等强劲的舞曲,摇头晃脑,跳得如痴如醉。有时会引来不少邻居观看,他们为我们有趣的舞姿赞叹不已。
我还爱上了摄影,拿了二哥的红梅相机,给同学们,给亲戚们拍照,然后自己掏路费跑到沧州去冲洗。
记得最清楚的是,我还重读了一遍《红楼梦》。
至于学习,我却没有投入过多的精力,没有留下太多的苦读的记忆。
然后是北京出事了,这个偏远的乡村中学竟也波及,有人来串联,都被老师哄走了。气氛特别紧张的那几天,我没有上课,躲在家里看电视,关注着北京事态的发展。事情压下去后,我才有点失落地去上学。
对第一年高考,我好像没有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高考的结果可想而知。
高考前记得是去河间体检,为了省几个钱,我们几个同学相约骑自行车前往。景和镇到河间有35公里,我们一路说笑着便到了。其他的无所谓,当一位男医生让我脱下裤子,检查私处的时候,让我满面羞红。从不穿开裆裤起,不光着屁股下河洗澡开始,那里可从来没让第二个人看过。当然,那里细微的变化,曾让我激动、不安,甚至是担心。
高考了,当时家庭贫困,我只记得带了十几块钱。母亲为我煮了十几个鸡蛋,用铝饭盒装了,告诉我一顿饭吃一个。我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也没考虑这种考试会决定自己一生的命运,完全是懵懵懂懂,稀里糊涂,就进了考场。
我和同学张树勋住在他亲戚给联系的粮食局招待所里,没有花一分钱。树勋是我同桌,年龄比我稍小,性格温厚,是我的好友之一。
7月的7、8、9日每年都是最热的天气,在北方,干旱闷热的天气让人心情和身体都容易陷入极度疲惫和低沉中,真不知道当时是谁把这几天定为高考的日子。而让我最懊恼的并不是自己考场上胡乱地发挥,却是母亲为我煮的那几枚鸡蛋。
由于天气炎热,我没舍得吃的几枚鸡蛋,发霉了。最令人恶心的是,没盖严的饭盒,不知怎么进去了苍蝇,在破碎的蛋壳里面下了蛆。
贫困的家境,使我从小就懂得珍惜,不舍得浪费一点东西。然而,现在,却让我不得不把它们一个个丢弃到招待所的垃圾桶中,这令我至今想起来还感觉心疼。
回家后,我没敢把这事告诉给母亲,怕她伤心。
几只下蛋的母鸡,是母亲精心喂养大的,它们下的蛋通常都由母亲放在一个麦草编的小蒲囤里,攒到一定数量,来买鸡蛋了,会卖掉,然后用来换全家用的油盐酱醋。
在我18岁那年,母亲用鸡蛋换来的钱,为我称了一斤羊肉,包了一顿饺子,来给我过生日。只有在麦熟前,她才会把一些鸡蛋腌起来,等割麦子的时候,再给干活辛苦的家人吃。
高考分数下来,贴在教室外面墙壁上的黑板上。我在人群外面,远远地,找到自己的名字,三百多分。
我扭头回家了。
是复读,还是放弃,顺从命运的安排,像无数前辈一样,在黄土地上平静地度过一生?我现在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便是第一次参加高考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片断。
第一次高考的失利,让我瞬间成熟了许多,我不得不考虑自己将来的命运。
父亲去世早,大哥分家另过,二哥前一年刚刚结婚,盖房子娶媳妇欠了不少“窟窿”。母亲自从父亲去世后,由于太过伤心,接连得了几场大病:脑血栓,清光眼,手腕骨折……虽然治愈后,尚可自理,但却不能再为家里的生计操劳了。
四个姐姐都出嫁了,条件也都不是太好。
可当时的我,虚岁来说也已经20了,在农村早应该是娶妻生子的年龄了。除了上学,许多农活我还没有学会,眼睛近视了,干活也没多少力气。平时下地,大哥经常数落我:看你这干活的样子,将来得饿死!
可是,面对如此的家境,自身的条件,谁愿意嫁我这样一无是处的人呢?
有几个晚上,我辗转反侧,失眠了,想到早早去世的父亲丢下自己不管了,便伤心地捂着被子偷偷地哭泣,感到绝望,觉得未来一片迷茫。
母亲知道我没考好,没有说什么。她支持我复习一年。大哥却传过话来,复习什么呀,我看算了吧,白扔钱。
这话激起了我的性子。我决定复读。
可复读的180块钱怎么办?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讲,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只能硬着头皮让二哥想办法了。当时嫂子怀了孕,而家里却穷得连白面几乎都吃不上。玉米面饼子就咸萝卜条是家常饭。仅有的一点白面,嫂子用来沏茶汤喝。二哥在自己岳父给介绍的工厂里打工。我便骑自行车,走了十几里地,到刘庄找到他。他二话没说,给我不知从哪里找来180块钱。
钱解决了,我心情一下轻松了许多。
我与母亲商量,为了有个好的学习环境,我想住校。母亲尽管心疼,还是答应了,因为从小到大,我这个“老生子”从来还没离开过她,离开过这个家。
住校的条件是非常艰苦的。在低矮阴暗的平房中,是用木板子搭成的一人高的通铺,下面支撑的是几根木桩子。十几个同学便不论严寒酷暑,都挤在上面,睡觉都不能平躺着,只能侧身而睡,翻个身子都难。冬天还好说,可以挤着取暖,夏天却要受罪了。
我们的宿舍是里外两间,班主任侯老师挺好,在里间给我挤了个位置,勉强可以把褥子铺上。
我给自己制定了严密的复习计划,每一天,每一月要完成哪些目标,都一清二楚。
我要破釜沉舟,决一死战了!
我用一个小本子,上面不时写满鼓励自己、增强自信的格言警句。
我几乎放下了学习以外的全部爱好,甚至诗歌,甚至课外书。
我和C同学同桌,他已经复习了二年,我们二人有着相似的生活遭遇,便相互鼓励,相互督促,丝毫不敢懈怠。早晨,不到六点便起床,上早自习。晚上,通常都是十二点之后再回宿舍休息。那时,好像是晚上九点一过,教室的电灯便统一熄灭,我们自己就点燃了自备的蜡烛。
侯老师也负责,经常会披了衣服,九点后到教室巡视一番,看到我们忘我苦读的样子,会欣慰地点点头。
到十二点,教室的同学都走差不多了,我们会放松一下,放声吼几嗓子,缓解一下心里的压力,我喜欢唱张雨生的《我的未来不是梦》。我们嘶哑着拔到最高,歌声即是宣泄,也给了我们某种动力,激发出无限的豪情壮志。
有时我们会偷偷地在教室转一圈儿。看到有些同学的桌子抽屉里放着各种药瓶。听说,有不少同学由于学习紧张,患上了神经衰弱的毛病。
我庆幸自己身体健康,本来体弱多病,可是住校后,艰苦的条件却激发了身体内部的潜藏能量,吃得饱,睡得着,什么毛病也没有。
我们那一年复读的多,分了两个班,结果每个班还都有近90个学生。我虽然个子小,却选择坐在了最后几排。班里有些是原来的老同学,有将近一半却不认识,直到毕业,我也没有认全。
冬天天气冷,教室和宿舍里都没有暖气,也不点炉子,冷得够呛,白天教室人多还好,到晚上寒气逼人。我就裹了件二哥当兵时的绿军大衣取暖。
饭一般都是从家里带,家里会特意给我带些馒头或包子。半夜饿了,就啃一个凉馒头。
早晨,通常有来学校卖豆腐的,我和C便买一块豆腐,和他要些碎盐,撒在上面,搅拌一下,喝着勾兑了凉水的棒子面粥,就着咸菜条儿,也觉得挺香。
中午,学校食堂会有炒菜,最好的菜要算是蒜苔炒肉了。我和C便打半份,连油汤都用馒头擦得干干净净。有时菜汤多,我们会倒上些开水,喝。我们开玩笑说,这是喝“泔水”。
课程几乎每天就是在老师指导下复习,其实到此时,我感到老师的指导都是次要的了。他们指定让做的一大堆复习题,我几乎没有做。我讨厌老师让我们无体止地购买各种练习题,一来我怕花钱,二来我觉得都是浪费时间。
我有自己的计划,有自己的主意。上课后,我嫌待在教室里人多,注意力总会被一点动静分散,便常常夹一本书,走出学校,走向它西面的那一片田野,那里是无垠的麦子地,沟壑间种植着枣树。我寻一个安静的所在,坐下来,全身心都投入到课本中。
按照计划,在高考前,我把历史、地理、外语、语文就这样自己复习了一遍。至于数学,是我的弱项,平时考试我总是不及格。临时抱佛脚吧,只能将一些代表性的习题记住了。
我仿佛忘记了外面的世界。同学们与其他年级的打架,男女同学谁谁谁搞对象了,《少女之心》的手抄本在谁谁们之间传看呢,这些几乎都没有丝毫牵动我的注意力。
临近高考时,大概是在6月份,那一场突然而至的风暴让我记忆犹新。
麦子好像刚刚收获完。是一个周末吧,有些住校的同学也回家了。宿舍里没剩下下多少人。
那天晚上,我们由于睡得晚,梦境正酣,突然一阵奇怪的声音呜呜咆哮着由远而近,把我们都惊醒了,可是谁都没说话,但是,我们知道大家都醒了,静静地听着,那声音一下变得好像是千百头怪兽,弄得整个世界哗然震颤。大地仿佛也在战栗不已。
等我们一南一北两扇小窗被狂啸的大风摧开,从我们身上一掠而过,我们才恍然惊起,急忙拿了靠近窗子的同学的被子堵上,因为根本是关不上的,风太大了。几个同学在南面,几个同学在北面,死死地抵住,吹进的雨水打湿了我们的身子和被褥。
外面漆黑一团,如同末日来临,奇怪的呼啸声掩盖了一切。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知道这场灾难何时停止,我们只是疯狂地顶着,我们生怕,这单薄的屋顶会被大风掀起来,或者突然倒塌,将我们掩埋其下。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停止了。天也似乎一下子就亮了。
我们像末日灾难最后的幸存者,胆怯地走出宿舍,向外面喧嚣了一晚上的世界窥探。面前的一切让我们心有余悸,只见到处是一片狼藉,断壁残垣,枯枝败叶,真的像遭遇了一次海啸的洗劫。院墙倒了多半圈,食堂的烟筒也倒了,几棵合围的大树颓丧地横在地上,而地上泥泞不堪。
我第一次领教了自然的威力。这次感受,仅次于1976年大地震给我带来的心灵和精神的冲击。
大难不死呀,必有后福。我大脑中竟然出现了这样的念头。经历了这场劫难,我仿佛觉得自己非比寻常了。
果然,这个所谓的“黑色七月”对于我是一片晴朗和光明。
高考的三天,同学李振恒帮忙解决了在河间的住宿问题,通过他父亲的关系把我们安排在了民政局的办公室里,晚上虽然热,却有电扇,我们三个人,一人一间,睡得很好。
我本来是带了蚊帐去,打算住在河间一中的宿舍的,是他们知道后,主动帮助我的,我对此一直心怀感激。
为了不至于重蹈复辙,我没敢让母亲再煮鸡蛋给我,哦,也许那时,母亲已经再也养不了鸡了。
当时,二哥出差在外地,我是硬着头皮向大嫂要了十几块钱,用来做饭费。那几天,我每顿吃饭都是找一家清真饭店,吃一份烩饼,素的花一块五,肉的两块。
那几天,我感觉犹如神助,精力充沛,精神饱满,答起试卷来,一帆风顺。就连最头疼的数学,也没觉得遇到多大阻碍。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事是:考试那几天,我竟然只有小便了几次,竟没大便。直到考试完才发现这个问题……
考试完,估分时,我很保守,给自己了400分,没敢报好学校。
我想上中文系,可老师们说,师范院校的俄语系最保险。为了保险起见,我便报了洛阳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厦门大学、河北师大、河北师院等几个志愿,当然都是俄语系。
结果分数下来,我都没去学校,是朋友告诉了我,考了442分,我才不相信他,又跑到学校去看。我好像是在两个复习班中名列第二,第一名是李占江,450多分,记不太确切了。他被南开大学哲学系录取了。
我这人一生运交华盖,凡是遇到大事则不顺。本来高考顺利过关了,以为万事大吉,而接下来的等候录取通知书却又遭遇不曾欲料的艰难。
高考录取分数线下来了,我的成绩超过了本科录取分数几十分。
对考出这样的成绩,不仅老师和同学们感到惊讶,就连我自己都感到出乎意料。因为平时我的学习成绩也就只能算个中上流,数学不行,每次考试都是让其他科目背分。而高考数学我竟然考了70多分。
老师和同学们见到我,都向我表示祝贺,说,跑不了了,提前录取的要是走不了,第一批肯定走了。
我也觉得成竹在胸。家人高兴得自不必说,就连村里的乡亲们也都为我高兴。李家终于出了个大学生,这些年一直过穷日子,庄稼种不好,没收成,钱也挣不上花,房子破得都露了天,下雨时外面大下,里面小下。这下可有出头之日了。有些第一年我落榜时挖苦过我的人,也说:我从小就看这孩子会有出息。
录取开始了。河北高校那一年在沧州招生。
我听老师建议,那几天都在学校等着录取通知书。可是,意想不到的是发生了。
提前录取的下来了,没有我。
第一批,河北师大下来了,也没有我,比我分数少二十多分的同学都收到了通知书。
我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冰窖。
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回了家。
听说第二批录取的也下来了,仍然没有我,考了410多分的都走了,几个同学都被河北财经学院录取。
天气炎热异常。我突然变成了哑巴。不说话,不搭理人。全身的骨头像是忽然被什么抽走了。什么也不想吃,不想喝,只想躺着。屋里炕上热,我就躺到房子后面的阴凉里。
母亲看在眼中,疼在心里,可她不知怎么办,只能暗暗垂泪。二哥和嫂子也替我焦急万分,可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乡下人,他们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村里一些零星的冷言冷语又起。有的说,哪村谁谁谁,提了几瓶子香油,多少蜂蜜,去了沧州,他儿子差十几分不到分数线,也被录取了。有的说,可能走不了,没准让人家顶了……
我们家没有认识的能人,没有钱,没有东西,没有关系,没有门路。
二哥也与我商量,要不咱们也找找人?
我几乎是咆哮如雷,气愤地说,走不了就不上了,不找,谁也不找!
我明显地瘦下来,高考复习虽然紧张,但这住校的一年,却还长了十来斤。可是,就在等待录取通知书的这半个月里,我一下瘦到了90多斤。头发不理,小胡子也长了出来,面黄肌瘦,不成人样。
我已经完全绝望了。
我已经没有力气振作起来再去复习了。
就在这时,有一天,同学李振恒给我带来了好消息,他从学校给我拿来了河北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这已经是第三批了。
家人转悲为喜,而我,已经丝毫高兴不起来了。他们不知第一批与第三批有什么区别,他们只知道,是大学,考上就好!
就这样,我考上了河北师范学院外语系的俄语专业,两年的大专。
真是命运弄人呀!
也许那些年,有如我一样相似经历的农村学生不在少数。
不管如何,我们还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毕竟复习了一年便考上了大学。而就在我们的高中,有的同学复习三年、五年,不在少数。高中上八年,被戏称为“八年抗战”。他们还在复习,而他们的同学大学毕业后已经回校任教了,做了他们的老师。
也有的同学,受不了高考失利的打击,精神失常。
也有的同学想再复习,家人不同意喝农药自杀身亡的。
考上的,便脱离了庄稼地,改成了非农业户口,吃公家饭了,“一月一个小麦收”。考不上的,便永远地留在了那片贫瘠的土地上。
远离那次高考已经十几年过去了,可这些片断的记忆却仍然会时时想起。
想到高考,我的心情便百感交集,不知是应该感谢它,还是仇恨它。
这十几年中,我还会在梦中不止一次地梦到考试。
这些梦通常是这样的:同学们都考试完了,自己还在家玩,有人告诉说,你怎么不去河间考试,人家都考完了……
或是:考场上,同学们都在认真答题,可自己还在找铅笔、橡皮……
也或是:自己又没考上,为了是回校复读,还是回家种地而发愁……
我相信,所有参加过高考的学生,都应该做过这样或那样的考试梦,而这些梦境往往让我们在深夜中惊醒过来,茫然地在岑寂的暗夜睁大眼睛,不知今昔何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