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诗经中的“白露为霜”到杜甫心中的“露从今夜白 月是故乡明”
总觉得24节气中，白露是特别的，因为那一首流芳千古的《诗经·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我们记住了这一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虽然，在诗中，已是深秋，并非我们今日的节气白露，但这“白露”二字仿佛仿佛就被赋予了灵魂。
正如《人间词话》中所说的“《诗经·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具有“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
赋中见兴，眼前河边的芦苇茂密且苍青，却已是被晶莹透亮的白露所覆盖，微微的秋风中带着袭人的凉意，而奔涌的秋水中也升腾起茫茫的雾气。当目光极力想透过这一层朦胧，彼岸，又有怎样的期待？伊人，是佳人？是也，也不是，或友人，又或许是始终寻找的远方。
正因为始终在寻觅的途中而不得，才具有了隽永而深藏的哀愁，于是，魏晋时代的曹丕就从中解读出了《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为淹留寄他方。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秋风萧瑟，天气寒凉，草木凋落，白露凝霜。
这样的景致，天生就是为思念和离愁别绪而生的，女子思念远方的良人，古琴哀鸣远离的知音，月光辜负了清冷的空床，牛郎和织女被天河阻挡而只能遥遥相望。
同时代的左思，因见白露而“悲秋”，不再是借他人之口，而是直抒胸中郁闷感慨，一首《杂诗》竟是在平淡无奇的诗名之下道尽了一生浮沉：
秋风何冽冽，白露为朝霜。柔条旦夕劲，绿叶日夜黄。明月出云崖，皦皦流素光。披轩临前庭，嗷嗷晨雁翔。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壮齿不恒居，岁暮常慨慷。
一夜间，秋风白露，一夜间，柔条强韧，一夜间，绿叶枯黄。
白露前后，每日的温度变化、物候变化、荣枯之变，就已经是可以轻易感知，且无可奈何地无法挽留。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流光易渡，彩云易散，时光匆匆，青春不在。尤其是壮年时志高四海，然而到头来却独守空堂，垂垂老矣时一事无成，才是人生“意难平”。
读书时，背诵保尔·柯察金的那段“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羞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尚且少年不识愁滋味，可是一切的一切，早已在每一次抉择和度过的时候，为将来埋下了伏笔，或者彩蛋。
这些以白露起兴的诗词，美则美矣，却过于沉重，总需要人来矫枉过正，唐代孟浩然的《初秋》就显得直白且可爱：
不觉初秋夜渐长，清风习习重凄凉。炎炎暑退茅斋静，阶下丛莎有露光。
伴随着露光的，是渐渐变长的夜、习习而来的清风以及落下帷幕的炎炎暑气，初秋的凄凉未必是我们所理解的凄凉，而是万物处于时刻变化中的不可追、不可流连，何况秋高气爽的，可不正是曾经梦寐以求的吗？
那露光，非但不凄凉、不寒凉，反而是希冀、是明媚、是锋芒。
唐时明月下的白居易，也有感于《新秋》写出了：
西风飘一叶，庭前飒已凉。风池明月水，衰莲白露房。其奈江南夜，绵绵自此长。
当第一片落叶伴随着西风飘落而下、又落入诗人眼中时，它就不再是一片普通的落叶，而是秋的使者。是它，带来了庭前的飒飒凉意、池中倒影的明月光、以及衰莲上的白露霜，这是江南的夜晚，是绵绵，是悠长。
因为白露之时，绝非萧瑟，而是蕴含了无限生机。
在唐人朱庆馀的《和刘补阙秋园寓兴之什十首》中，有“蝶散红兰外，萤飞白露间”，还有“隔水蝉鸣后，当檐雁过时”、“色寒犹在，虫声晚渐多”、“草台闲人下晚，果熟鸟来频”……无不是秋之意趣。
这份白露秋韵的一脉相承，在宋代杨万里的《秋圃》中格外的清丽动人：
何处秋深好，山林处士家。青霜红碧树，白露紫黄花。一熟雠频雨，朝晴祷暮霞。连宵眠不著，犹自爱新茶。
当白露落在火红的枫叶上、紫黄色的花朵上，当真是惊艳了流年、静止了时光。
如此的，还有“白露皱红枣，西风摆老荷”、“白露暖秋色，月明清漏中”、“ 池里红莲凝白露，苑中青草伴黄昏”……等等风情各异。
但对于美，总有极致处的哀伤，因此，即使“渐知秋实美”的杜甫先生，也依然会有担忧，他的《白露》如此说：
白露团甘子，清晨散马蹄。圃开连石树，船渡入江溪。凭几看鱼乐，回鞭急鸟栖。渐知秋实美，幽径恐多蹊。
白露点点，凝结在柑橘之上，团团圆圆地，在清晨与骑马的诗人邂逅。菊花盛开，与山石树林连为一体，渡口江流，小船缓缓带走离人。诗人贪看鱼乐而忘了时间，着急赶回的马鞭声又惊飞了归巢的鸟儿。踏秋，才知秋实的喜悦和唯美，但行走幽静的小路上又怕因为多生的岔道，而让我找不到的回家的路。
但是，诗人不怕，因为在他的另外一首《月夜忆舍弟》之中：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仅此“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一句，就写出了白露最唯美的瞬间，瞬间永恒，从此描写白露再无出其右者。
伤风悲秋的白露不再有，意气风发的勇往直前，不怕前路多岔道的勇气，是因为故乡的明月始终悬挂在心中不曾淡忘半分，且越久越浓烈。从诗经中走来的“伊人”，至少在此时杜甫的眼中，就是心中的故乡。那于我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