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传鹏原创一代怪杰徐文长
一代怪杰徐文长
原创 薛传鹏
郑板桥曾刻一方印章，曰:青藤门下走狗。青藤是徐文长的号。齐白石曾说：青藤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三百年前，为其展纸磨墨。
明武宗正德年间，绍兴府山阴县有户徐姓人家，户主叫徐鏓（cōng），在贵州当过县令，如今退休在家，原配童夫人死后，续娶苗夫人。苗夫人不能生育，始终怀着歉意，就把自己的陪嫁丫头，推荐给徐老爷子为妾。老爷子客气一下，就笑纳了。
正德十六年（1521年）二月初四辰时，那小妾产下一子，就是徐文长。徐鏓晚年得子，喜不自禁。可能高兴过了头，一百天后，匆匆离开人世了。
这个家庭人员众多，成分复杂。原配童夫人所生二子，长曰徐淮，次曰徐潞。苗夫人虽是续娶，却是正妻，是嫡母，徐文长算是她的儿子。亲生母亲是小妾，地位自然低下，徐文长只能喊她姨娘，她在家中仍然干杂活。
骆宾王七岁咏鹅，白居易半岁识字，老夫少妻的小孩都聪慧早熟。徐文长六岁时，几百字的文章，一览即过，立而背诵。八岁时写的文章，就赢得私塾先生的赞叹：噫，是先人之庆也，是徐门之光也！十岁时，因官司对簿公堂，徐文长对答如流。
大哥徐淮做生意赔了几千两银子，徐家衰落。为了减少开支，嫡母苗夫人赶走一批仆人，把徐文长的亲生母亲也卖了。幼年夺母，对徐文长是一个很大的刺激。
苗夫人虽是一家之主，但不是大哥徐淮、二哥徐潞的亲生母亲。徐淮四十多岁，徐潞三十多岁，岂能听从苗夫人？穷家破院乱子多，鸡毛蒜皮起战争。苗夫人忧愤成疾，卧床不起。她虽然把徐文长的亲生母亲赶走了，对徐文长却非常疼爱，视如己出。年幼的徐文长磕头出血，请求以身代死。苗夫人还是撒手人寰。
苗夫人死后，徐文长就跟着同父异母的大哥徐淮。寄大哥篱下的日子，看来不美好。他后来说：同根所生，相煎太急，无论白天黑夜，我都是形影相吊。早慧敏感的徐文长，郁郁寡欢。
他的性格，也于此时形成，沉默，阴郁，多疑，孤僻，偏激，倔犟，傲慢，尖刻。当然，才华是有的，指掌之间，万言可就。十六岁时，他仿效扬雄的《解嘲》作了一篇《释毁》。短时之间，传遍山阴全城。
嘉靖十九年（1540年），徐文长考中秀才。需要指出的是，他是申请复试才考中的，这是一个不祥之音。才高八斗的人，都是情感张扬，态度傲慢。规行矩步、阴沉死板的八股文，徐文长有点难以适应。
二十岁的徐文长，身材高大，又白又胖，该娶个媳妇了。有一个叫潘克敬的人是山阴富户，在锦衣卫当差，久闻徐文长之名，就将自己十三岁的女儿许配给他，但七百两银子的天价彩礼，徐家难以拿出。潘克敬是个通达之人，他不计较彩礼，提出让徐文长倒插门。倒插门？别说那时，即便现在，也被人轻视。徐文长为了离开大哥的家，就同意了。这年冬天，他随准岳父到广东阳江县。
第二年，二十一岁的徐文长和十四岁的潘妹子结婚了，婚礼十分隆重。多年后，徐渭回忆起新婚情景，这样描写：
掩映双鬟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
意思是，情窦初开的新娘子，头梳双鬟，绣扇掩映，两人都青春年少。耳鬓厮磨，轻声细语，真是神仙眷侣啊。
婚后，在阳江官衙，徐文长帮助岳父潘克敬处理公文。徐文长百日丧父，十岁时亲生母亲被卖，十四岁嫡母苗夫人去世，依靠大哥又受排挤，感受不到人间温情。婚后，新娘子以一个少女特有的美丽和温柔，给他冰凉的内心注入温暖，给他孤独的生活带来温馨。
刚刚尝到温馨的滋味，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命运对徐文长的打击开始了。八月，徐文长第三次参加乡试，又是名落孙山。还没从落榜的阴影中走出来，到十月初八，妻子病死了。她本来就弱不禁风弱不胜衣，怀孕前有肺病，生育后更严重，药石罔救，撇下一岁半的孩子，撒手而去，年仅十九岁。
亡妻之痛，痛断肝肠，人去房空，忽忽如狂。一次，他梦见妻子，醒来写下了《述梦》两首：
（其一）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今夕梦中飞来，何似当初不飞去？怜羁雄，嗤恶侣，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大意是：你我阴阳两隔，如劳燕分飞。今晚梦中飞来，让我徒然悲伤，还不如当初不飞走呢。可叹，以前你我是患难夫妻，可怜，现在我一人也身遭羁绊。生死两茫茫，如坠愁烟迷雾。忽听门外乌啼，我惊醒之后，泪下如雨。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醉后高歌，狂来痛哭，我辈多情如是夫！心中恨，向谁诉？走不完人间坎坷路，吃不尽黄泉路上苦……
本来就是倒插门，妻子死了，不能在岳父家呆了。回自己家吧，家没了。二哥先死，大哥后亡，家产早已被大哥卖光了，因为他没死时，迷恋炼丹，需大量资金。
徐文长只好抱着嗷嗷待哺的儿子去租房子。
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二十九岁的徐文长第四次参加乡试，又没考中。幸好这时找到了亲生母亲，接回来，母孙三人相依为命。母老，子幼，妻死，家贫，徐文长在烂泥中挣扎着。
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第五次参加乡试，初试第一名，复试不中。
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第六次参加乡试，初试第二名，复试依然不中。
一说起科举，总是千夫指，万人骂，说它钳制思想、摧残文化，比黑社会还黑，但历史已经证明，在那年头，这是一个最为科学的制度。学而优则仕，无论你是富家子弟，还是穷酸秀才，要想前程似锦，只有一个选择——写好规定的文章。
徐文长为什么总是考不上呢？
民间传说，徐文长在试卷上乱画，写在桌子上凳子上，那都是瞎说，二年级的小孩，也不会那么弱智。主要原因是他天马行空的才华，总想表达自己的思想。八股文是代圣贤立言的，要有板有眼，写儒家套话。
此时的徐文长愤恨不已，但又无可奈何。忍得十日破，忍不得一日饿。衣服破些没什么，无米下锅是大事。老母亲颤颤巍巍，小儿子面黄肌瘦。
正揭不开锅呢，有人找上门来，谁？浙江巡按监察御史胡宗宪。巡按监察御史，相当于省委书记兼军区司令。
这么一个高级人物，怎么来找穷秀才徐文长？
因为东南沿海地区，倭寇频繁光顾。他们烧杀抢掠，来去如风。嘉靖三十四年（1555年）正月，这些恶贼攻入杭州，血流成河。八月，仅仅六七十个倭寇，在浙江上虞登陆，流窜淳安、歙（shè）县、南京，一直杀到苏州。十月，二百个倭寇在浙江乐清登陆，在宁波、台州、绍兴流窜作案杀人放火。还有很多倭患，不能一一列举。
在此背景下，胡宗宪出任浙江巡按监察御史。他立下誓言：不能安定东南，我誓不回京。但随着抗倭工作的不断深入，胡宗宪发现，他的精力和智商，无法对付这伙穷凶极恶的日本鬼子。所以他决定招聘一个摇鹅毛扇的，招聘的首要条件，就是这个人要绝顶聪明。
就这么，找到了徐文长。就这样，破衣烂衫的徐文长，大摇大摆进了总督府。
别看这么一个穷秀才，他竟然还懂兵法，绝非纸上谈兵。胡宗宪听取了徐文长的建议，诱降，追杀，反间计，三管齐下，终于把倭寇赶尽杀绝。
上至朝廷，下到县衙，胡宗宪的一切来往公文都由徐文长包办。有人先后擒获两头白鹿，献给胡宗宪。胡大人大喜，白鹿可是稀有之物祥瑞之物，皇帝正在修仙求道，赶快献上去。你得写个报告啊，《初进白鹿表》、《再进白鹿表》都出自徐文长之手。皇上读了，大加赞叹，还留心佳句妙语，用朱砂笔点出来，让身边太监摘抄。胡宗宪对徐文长更为倚重，更加宠信，对他放任的性格，也格外优容。
徐文长常常与朋友上街喝酒，总督府有急事找不到他，开着大门等到深夜。有人来报，徐秀才发酒疯，胡喊乱叫。胡宗宪反而说，酒疯发得好。当时，胡宗宪官大权重官威赫赫，文武将吏参见时都不敢抬头，而徐文长戴着破旧的黑头巾，穿一身白布衣，直闯入门，纵谈天下大事，旁若无人。徐文长颇为自负地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
公元1556年，胡宗宪修建镇海楼，徐渭写了一篇不到七百字的《镇海楼记》，胡宗宪一高兴，赏给他二百二十两白银。这可是高稿费，每个字相当于现在人民币两三百元。那时候房价低，徐渭拿这笔钱，在绍兴东南郊买了一套二手别墅。这套别墅取名酬字堂，占地二十亩，有房二十二间，还有池塘两个，用来养鱼种荷，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外是竹林，里面种果树。客人来了，徐渭亲自捕鱼烧竹笋，就着水果喝酒，喝醉了，就在院子里放声高歌。
这是徐文长一生中最得意的时期。
但胡宗宪为了获得更多的权利，曾巴结过奸臣严嵩。严嵩倒台后，老胡就被罢官了，总督府解散了，徐文长回家了，好运气也结束了。
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胡宗宪被捕，罪名是结党严嵩、贪污受贿、玩弄妇女。胡宗宪在狱中自杀了。一些与胡宗宪有关系的人，陆续被请进皇家监狱。
胡宗宪死后，徐文长就疯了，那时叫狂，现代医学名词叫间歇性精神病。
他拿斧子砍自己的头，血流满面，头骨破碎，他还用手揉摩，碎骨咔咔作响。
头骨还没长好，又用锥子扎自己耳朵，扎进去一寸多深。
扎耳朵没死成，他又来了个千古绝招——砸自己睾丸。
前后九次自杀，都未遂。
有人说，奸臣严嵩过生日，徐文长曾经代胡宗宪写信，祝严嵩生日快乐，现在害怕祸及自身，精神高度紧张，才疯了。主要还是徐文长早年悲苦压抑，怀才不遇，而胡宗宪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对朝廷还有剿寇之功，这样的人都惨死狱中，自己的一切信念都轰然倒塌了，一切抱负都迅速归零了，人生还有什么希望？绝望之人，性情乖戾。
自杀失败后，他发现一个秘密——妻子张氏出轨。一次偶然回家，他亲眼看到一个很帅的和尚与妻子打情骂俏。心中大怒，赶忙跑过去，那和尚跑得更快，没影了。两次都这样。厉声质问妻子，她不承认。哪有什么和尚？是你看花眼了。第三次，见那和尚搂着妻子睡觉，徐文长心里说，你这次可跑不了。抄起一个灯架砸过去，砸在妻子头上了，和尚也不见了——徐文长出现了严重的幻视。
妻子被砸死了，徐文长以故意杀人罪被捕入狱。朋友全力周旋，对法医说，这人是个精神病，你可以鉴定一下。又告诉徐文长，你说自己有精神病，就可以无罪释放。徐文长说，我没有精神病。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一代怪杰徐文长上演了一场监狱风云。他披枷带锁，满身虱子，夏天室内恶臭，冬天冻得发抖。经常受人欺负，朋友送来的食物也被狱友抢走。
在狱中，有的是时间，徐文长对自己的婚姻，进行了漫长而痛苦的回忆。原配死后，他买了一个姓胡的女子，这女子性情恶劣，徐文长又把她卖了。三十九岁时，倒插门插到王家，几个月之后，就与她家断绝了关系，徐文长还恨恨不已。四十一岁时，娶的这个姓张的女子，让他砸死了。
买之卖之，绝之恨之，娶之杀之，三次婚姻，都以不幸告终，冥冥之中有定数乎？
母亲听说徐文长进了监狱，唉呀，我苦命的儿啊。哭哭哭，隆庆二年（1568年），老母亲哭死了。徐文长含泪申请假释，我能不能给母亲送葬？监狱长官法外开恩，允许了。
万历元年（1573年），新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朋友们又四处活动，五十三岁的徐文长出狱了。他吃了七年的牢饭。
为了散除监狱晦气，出狱之后，徐文长进行了漫无目的地游荡，杭州、南京、北京，还跑到了蒙古。
晚年的徐文长，蜗居乡村，闭门谢客，卖画为生。手头稍微宽裕一点，他就不画了，无米下锅时才行。有人来找他，他顶住柴门大呼：“徐渭不在！徐渭不在！”最后几年，徐文长百病缠身，难以作画，更穷更苦了，常常饿着肚子月下徘徊。再者，当时他的画也不值几文钱。有时靠卖破书、破衣服买点粮食。有人劝他，卖书也不是长久之计。他说，我恨不得把自己卖了，何况那些书？原话是，己身亦将卖耳，况书乎！
徐文长著有《畸谱》，记述了自己坎坷的一生。《畸谱》就是畸人的年谱，畸人一词，来自《庄子·大宗师》，意思是与世俗格格不入之人，独行拔俗之人。
四次婚姻，八次落榜，九次自杀，七年监狱。几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
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七十三岁的徐文长溘然长逝。死时，身边只有一只狗，床上连一张席都没有。朋友凑钱，把他葬在绍兴城南木栅山。
天道无常，世事如棋。时有否泰，用有行藏。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附记：
1994年，纽约佳士得拍卖会上，徐文长的一幅草书和《墨菊图》被拍至4.45万美元。
1995年，北京翰海拍卖会上，徐文长的草书《鉴湖诗》被拍至35.2万元。
1998年，徐文长的又一副草书作品，在北京翰海拍卖会上以60.5万元成交。
2007年，杭州西冷印社拍卖会上，徐文长的《草书七言诗》成交价高达203.5万元，《墨竹石榴卷》高达385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