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丨偶尔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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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青草/文
快到傍晚了,我乱闯穿进了一个很大的老住宅区里的小街,这样的一个繁华城市里的一条小街,该是不会有什么名字的,对这种街边的建筑的地址信息,通常都是给某栋某单元的符号代替了。而我走在其中的时候,不经意地看到路边还立有路牌,上面写着:“狗尾草街”,倒是有些吃惊了,它居然也是有名字的,而且还是叫得这么的乡野气息。
我便忽地想起欧阳美丽来了,因为我记起,很久以前听她说过,她家就是在狗尾草街附近的。我是很久没有见过欧阳美丽了,虽然我来这个城市已有些时日了,却从没有找过这个狗尾草街究竟在哪里,没想到,不经意间居然闯进来了,那是我下午到这附近找工作面试未果后,随意地乱走进到这里来的。其实我也仅仅是知道她家的如此大概位置而已,并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其中的哪栋哪室,因为我都已很久没有与她有过联系了,所以即使到了狗尾草街,我也不可能找到她。
我正看着路牌而若有所思,忽地听到身边一个动听的声音:“哎——你不是L吗?”
我转过头,那是一位女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长长的流畅的直黑头发,修长的身材,洁白的皮肤,淡蓝的连衣裙子,非常美丽。与她站在一块对比,我的样子倒是显得颓废又形秽了。她手里推着辆婴儿车,车子里躺着两个白嫩的小婴孩,满脸的笑意,睁着可爱的大眼,两手在空中乱抓乱晃,非常可爱。她也是满脸的笑意,脸颊上还有淡淡的酒窝,红红的嘴唇,露着洁白而整齐的牙齿。我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这不是欧阳美丽吗?我刚刚还在对着狗尾草街的路牌而想到欧阳美丽呢,刚想完,她就居然出现了。
“你是——欧阳美丽?”几年没见,她变得更加的靓丽了,还多了更多的成熟的风韵,那大概就是因为做了妈妈的缘故吧,真是气质优雅。
“是啊!你那什么表情,看到什么似的,认不出我来了?”
“呵,你变化得太多了啊,漂亮得我都不敢认了……”
然后我们就如此地站着,聊叙起来,说些往事,以及我现在来到这里的原因。她说,她是准备推着小孩到附近公园里遛逛的,不料就在门口碰到了我。
我看看车子里的小婴孩,“这是你的孩子吗,双胞胎?”
“是呀,双胞胎,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呢?”
“快一岁了,女孩是姐姐,叫晴晴,男孩是弟弟,叫鹏鹏。”
欧阳美丽是我同一个村子的人,不过我家在村这头,她家在村另一头,相隔有些距离。她名叫美丽,但小时候的她可是一点也不美丽,是个丑小丫头,而且又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所以大家都爱欺负她。小时候的她,头发也是留得长长的,不过头发很粗糙,而且有些卷曲,整个头发显得是蓬蓬松松的,看着很怪,就像是童话书里巫婆骑着飞行的扫把。而她的头型却又不适合剪短头发,因为那样会显得她更难看。她的牙齿也不像现在这样洁白又整齐,而是歪歪扭扭参差不齐,还缺了几颗。后来换牙后变得漂亮一些了,但是正面大门牙却因为摔跤磕碰掉了一大角,使得她笑也不敢露齿,说起来,这还是我害的。
我们村子去读书的小学校,还有十几二十分钟的路程,村后有大路可去,路虽好走,但拐绕了个大弯,要走的路远好多;村前的田间也还有小径可走,那是一条非常窄小的田埂小路,它通往到学校的后门,路程近了很多,我们很多小孩都通常是走这条田间小径的。
田埂小径确实是名符其实的小,宽不过五六十厘米左右,而且路两旁长满了青草,真正可供人行走的宽度只有一半左右,遇得前面有人来了,还得侧着身子去避让。人们会为自家田里的庄稼而忙活,容不得它长一棵杂草,但对于田地边的阡埂,尤其又是供人行走的公共田埂小径上长的草,除了偶尔有人会把它们割去喂鱼,通常都是不会去理会的,所以这小路边的青草都长得很茂盛,长年不衰,其中多的是狗尾草。
狗尾草又叫谷莠子、毛毛狗,是户外田野间和路边很常见到的一种草,草苗鲜绿,长长瘦瘦的叶子,弯成漂亮的弧形低垂在身子旁边,这些都和很多的杂草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它会像水稻和麦子那样结穗。从草的身体里直直的长出一枝细细的茎杆,矮小的茎杆通常只到人的膝盖边的高度,高大的可以有半个人甚至更高,茎的末梢便是毛绒绒的穗子了,那都是狗尾草的种子组成的。因为结穗的缘故,茎末便变得比较沉重,穗低着头,把茎杆压弯了腰。
初春它长得碧绿的时候,也觉得它好看,每每走过小径旁时还会折上几枝,拿在手里挥着,甚至咬在嘴里,插到牙缝里,觉得非常好玩;又或者不把它整杆折下,而是用两只手指捏着狗尾草的穗根,轻轻一捋,把所有的种子都捋脱落下来了,毛绒绒的在手掌里形成一个圆圆的小球,然后又把它往空中抛去看它散落。而欧阳美丽的头发像个巫婆的扫把,也像是狗尾草的穗,我们就给她取了个外号叫“欧阳狗尾草”。所以,这是狗尾草说得上好看和好玩的地方。
到得夏末初秋,那就开始不好看也不好玩了。因为它的草苗开始发黄枯萎了,没有了那明快而好看的绿,种子也成熟了,或者随风吹落,或者自个儿掉在自己的脚下。有人从它的旁边经过,只要碰到它,种子便会刺进衣服裤子里。走一遍田埂路,回到家里,裤子尽是点点狗尾草的种子,得一粒粒地把它挑出来,很讨人厌,这也是狗尾草的繁殖方法之一,沾在人或者其它动物的身上而把种子带到别处生长。而且,还有一个令人讨厌的情况是,每天的早上经过田埂小路上时,会给路两旁的狗尾草上的露水把衣服鞋子打湿、弄脏。
还有一个关于狗尾草的好玩的方法,那说来是比较缺德的。因为田埂小路的两边都长满了狗尾草,它们的茎很细小又伸得很高很长,便时常有人把路两边的狗尾草各自找一根,拧一块打个结,等于它便如同一条细小的绳子一样横在小径上了,而因为有很多茂密的草的掩饰,这很不容易给人发觉。后来经过的人,一不小心便会给绊倒而摔个大跤。
一回放学回去,就是走在这条小径上,我看看身后不远的地方,欧阳美丽正在那里走着。路边的狗尾正茂盛,我忽地便起了坏心眼,因为我以前遭过别人的坑害,使我摔了个狗啃泥,我找了路边的几杆狗尾缠在一块,而且是一连缠了好几个,布好了这个“机关”后,然后朝后面的欧阳美丽叫着:“欧阳美丽狗尾草,欧阳美丽狗尾草……”其实就是借这个绰号讽笑她的头发而已。
她听了,一边的找话回骂着我,并且追着要来打我,因为她的手里刚好拿着一把扫把,那可能是逢得她在学校扫地值日吧,所以带了扫把。因为学校里没有扫把,做学生的逢到谁值日的时候都要从自家里带扫把去学校扫地。这是个可怕的武器,我就曾经给她的扫把打过一次的。
欧阳美丽的家里在村后的山地上种有西瓜,到得西瓜要成熟的时候,因为生怕别人偷摘,所以在瓜地里搭有简易的茅棚,每天都有人在那里看守着,尤其又是晚上的时候。我是去偷摘过她家的西瓜的。
那是一个晚上,我在村里碰到了欧阳美丽的爸爸,便猜想,既然他出现在村里,或许是突然有什么别的事要做而离开西瓜地吧,那这个时候他的瓜地里应该是没有人在看守的了。因为他家里就只有他和欧阳美丽、以及欧阳美丽奶奶三个人,她的奶奶很老了,是不可能上山的,而欧阳美丽一个小女孩,在晚上的时候,是不可能有胆量出现在山上的吧?要是趁这个机会,我叫几个小伙伴悄悄地溜过去,一个人抱它一个大西瓜回来岂不是太爽了?
我们悄悄地去到欧阳美丽家的西瓜地里,却发觉茅棚里还透着微微的灯光,那是煤油灯散发出来的,还能看到有隐约的人影在晃动。怎么,看守西瓜地的欧阳美丽的爸爸不是回村里了吗,居然还有别人,莫不是欧阳美丽果真在看守,她会有这么大的胆子吗?不管里面是谁,总归是有人,所以我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而是蹲在离茅棚有点远的一个地方以看动静。果真的,没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手里拿着手电筒朝四周围射了射,看看有没有什么异常的情况。我的天,那个人不正是欧阳美丽吗?她居然果真敢一个人晚上跑到山地上来啊,她居然不怕有鬼啊!
我们蹲着的地方,居然长有一丛的狗尾草,草的尾穗正伸在我的鼻子下微微地动着,我的鼻子便有点痒,禁不住一个喷嚏就打了出来。在这寂静的山地里,这个喷嚏的声音,显得是多么的响亮和刺耳,自然的也惊动了屋里的欧阳美丽,很快我们就看见她拿着手电出来,朝四下里仔细地照着,手里还拿着一个大大的扫把,说着:“谁,谁在那里!”
我们几个都吓坏了,毕竟这是偷东西,不管看守的主人是大人还是小孩,给发觉了甚至传出去终究不是好事情,趁着欧阳美丽还没有发现到我们的具体位置,都飞也似的跑开去了。即使欧阳美丽反应过来了,起码也是跑开了几十米,她看到的也只是背影,在这晚上的山地里,应该是看不清面目的了。
有人跑动,欧阳美丽便很快地就看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而我比较倒霉,才刚迈几步,便摔倒在一个山地间小沟畦里,以致落在后头,我看到欧阳美丽已经挥着扫把朝这里冲过来了。糟了,给她看到我的面目就糟了,我想着。西瓜成熟的时候正是夏季天热的时候,所以穿的衣服也很少,我一下子就转出了个念头,把裤子脱了下来,蒙在了头上,我知道欧阳美丽是追不到我的,这样蒙着脸再跑,即使她看到我也不知道我是谁了,我真是太聪明了。
等我做好这一切又开始飞奔的时候,欧阳美丽离我不过几米之遥了,眼见距我这么近了就要抓到我了的时候,我却又跑走了,她一急,把她手里那枝大大的扫把朝我使劲扔了过来。她也还扔得真准,狠狠地砸在我的后脑上。而那里刚巧是一个小坡,我便给砸得了个狗啃泥,又还在地上摔得滚了几个圈,从坡顶滚到了坡下,真是摔得我眼冒金星,但路却还是要继续逃跑的,所以很快又爬起来狼狈不堪地跑开,却听欧阳美丽在后面叫着:“你不是那个死L吗,我看你走路的姿势就看出来了!居然还蒙着脸偷东西,还不穿裤子,真不要脸!我明天要告诉老师和你的爸爸去……”
所以,后来我们学写作文之后,老师布置过我们写一篇关于我的邻居的作文,别人都是写哪位温和善良又平易近人还乐于助人,又像老水牛那样勤劳能干的阿伯阿婆或者阿姨阿叔的,我却写起了欧阳美丽:
“我从书上看到和从歌里听到,他们都说他们的邻居家里有一位女孩子,那是非常的温柔美丽又善良的邻家女孩,我想那一定是骗人的。因为我的村子里也有一位邻居的女孩子,她的名字叫‘美丽’,与我差不多大,但是她却长得一点也不美丽,牙齿歪歪扭扭的参差不齐,黝黑的皮肤,头发像爆炸过的巫婆的扫把,我们给她取了个绰号叫‘狗尾草’。她的性情也是一点也不温柔,我骂她的时候,她会用更凶的话来骂我,而且还会拿着扫把打人,我在去她家里偷摘西瓜的时候,就吃过她狠狠的一扫把……”
如此,这就是我以前给欧阳美丽用扫把打的事情。现在又看到她骂着挥舞着扫把朝我冲过来了,还是有点暗暗的惊惊的,便跑开了。欧阳美丽跑到我刚才布好“机关”的地方,因为跑得快,忽然的给绊倒了,自然是狠狠的摔了一跤,接着便是“哇”地大哭起来了,再看到她站起来的时候,嘴上似乎还流血了。我心里有鬼,明看到她摔跤摔出血来了,却还是不敢走前去看她安慰她,忐忑不安地离开了,我没料到她会摔得这么厉害,心里非常后悔自己做的这个坏事。
晚上我就知道了,欧阳美丽摔得好伤,她的嘴的四周和脸上都擦烂了一大片,而且正门的牙齿还磕掉了一大角。她的前面除了我之外并没有别人走动,这个在田埂上缠草绊人的事端,明显的就是我造成的了,为此我还挨了爸爸一顿狠揍,还赔偿了欧阳美丽好多的医药费。
摔掉的是没有换过的牙齿也就罢了,即使是缺了一大角,迟早都是会脱落重新生长过新牙的,欧阳美丽摔烂的牙齿却是才刚换不久的新门牙,所以这个缺角是会陪着她永远的了。而且其实欧阳美丽换过的许多新牙,都长得很漂亮,却是因为这一颗,笑而不敢露齿了,她长得不漂亮,原本就没几个人喜欢跟她玩,都欺负她嘲笑她,现在是更加的多了一个给人取笑的地方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欧阳美丽,没什么人与她玩,我会找些话儿与她说,有人欺负她的时候,我还会帮一下她的忙,赶跑那些欺负她的人,只是她不甚理我,我心里也一直对她很是内疚,总想为她多做些什么以作弥补。
欧阳美丽长大后却是变得越来越好看了,虽然我挺想向她表示着我的热情和友好,但是我们的关系并不怎样的好,而且我家在村这头,她家在村的另一头,所以也没有什么热情的交往,越长越大却是越是有些疏远了。其实哪个少男少女不是小而无猜一块玩,大一些了便疏远,再大一些了又聚在一块,并且会把以前那些种种吵吵打打和闹的别扭、做的糗事等等,当成一种美丽的回忆而畅谈不已的呢。
后来我们去了别的地方读书,再到出来工作,虽是同一个村子,可一年也见不了几次面。上一次见到她也是两年多前的春节了,在村子里见到她正悠闲的漫步,那时的她是完全也没有一丝小时候的影子了,而是出落的非常的美丽漂亮,性情也是非常的开朗活泼了,只是她笑的时候,还是有些别扭的,因为她的牙齿。她的身边还走着一位非常有气质的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她说,那是她在外面某个城市工作时遇到的对象,是一位工作和收入都是非常不错的人,正带回来见她的爸爸和奶奶呢。不知怎的,我听了心下好似有些不知名的滋味。她又邀我去她家里坐,聊谈了这些年里的好多事情。别了,还留给了我她在那个城市的地址,只是后来,那个详细的地址给我弄丢了,但却记着了那个叫狗尾草街的地方。
我问她:“好像你比前两年又变漂亮了好多呢,笑得也更好看了……”
“哦,你是指我的牙吗?那是前些时候把原来那颗牙齿拔了,换了新的烤瓷牙……”
“真是对不起,那都是以前我的原因。”
“没什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还记得我家的地址吗?晚上去我家吃饭吧?你在这里有什么麻烦,你尽可问我开口呢,能帮上你的我都尽力。有空就到我家里坐坐。”
我借口还有别的事推辞了,却是要了她的地址和电话,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不会去找她呢。
她说那就改天吧,与我告辞,推着婴孩车继续前行,她还要带着孩子去公园里遛逛。
欧阳美丽其实始终都是很美丽的,或许小时候长得不好看,但她从没有因为别人的欺负和嘲笑而动不动就会哭泣,而是会回骂着别人,还会挥着扫把去打嘲笑她的人;家里没有别的劳力,小女生通常都是胆小的,她却会为了帮爸爸的忙而在晚上一个人呆在山地上一个孤寂的茅棚里,即便遇着小偷了也没有丝毫的胆怯。她就像是那狗尾草,长在庄稼地里,长在小田埂上的边上,种子沾在了衣服上,露水打湿了衣服鞋子,都或许是个令人觉得讨厌的杂草。然而,当我们在外面很长时间也见不着狗尾草,偶尔地而想到狗尾草的时候,想到在那狗尾草长得茂盛的地方,一片碧绿,有风吹来,狗尾草穗在风中摇摆,那个以前觉得讨厌的杂草也是充满着无限的美丽和诗情画意了。这个景象也成了很多人的文字里赞咏的美丽对象,通常又都还会带着浪漫或者多愁的惆怅情怀。
我看着欧阳美丽推着有着两个小婴孩的车子离去的背影,有风吹来,拂动了她的头发和裙摆,真是柳腰娉婷,风姿绰若,风情款款,美丽无限,她现在一定是过得很幸福快乐吧。而我,只是一个人,站在这个狗尾草街上,倒像是成了一棵风中摇摆的孤独的狗尾草,正看着她的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