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出口(童年回忆之二)
是不是岁数大了,遥远的记忆越发清晰,眼前的记忆越发模糊,就像老花眼?
喜欢回忆童年,难道是一直没走出童年的出口?究竟是什么牵扯着记忆的神经,拖拽到那遥远的过去?
那条河还在,却已不是昨日的河水,只要站立河边,眼前依然幻化成昨日的矮房,山包,锈迹斑斑的铁桥,还有我的外婆,父母,以及矮房里住的形形色色的人们------
两排矮平房,十来户人家,男主人都在同一个单位,男人们管老婆叫“烧锅的”或者叫“我家里的”“烧锅的”的们都在男人单位做着工,干的是重活,拉板车运货,或者驮包什么的,男人们出差居多,都是到外地调运货物,计划经济年代,就连红枣,粉丝这些土特产都得派人亲自到出产地调运,常常要十天半个月。
男人们大多不在家的时候,女人们就里里外外一把手,忙得热火朝天。几乎哪一家都有三个以上的孩子,多的有五六个,唯独我家例外,这也成了我家的劣势,这是后话。
在外干重活,在家又包揽家务,女人们一个个分外强悍。然而,令我不解的是,几乎每天都会有吵架发生,每每发生在晚饭后。大家几乎差不多时间收拾好碗筷,孩子们聚在屋西头砸香烟纸的,跳房子的都有。这时,一声长长的脆脆的女高音响起,一个女人拿着一块毛巾,在额头上左右擦一下,往肩膀上一搭,接着往自家门口的长条凳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右手背抬起快速的砸向左手的手心,接着是很有节奏的砸着,伴着砸手的声响,女高音长一声短一声开骂起来。骂声抑扬顿挫,就像旧时女人在棺材前哭拜。我真的不想写出骂的内容,从似懂非懂到深知其中的粗鄙狠毒,不幸的是,这些东西过早骚扰幼稚的心灵,我无处可逃。每每这个时候,我的母亲都会默默的在水池边搓着衣服,紧皱眉头;而我的外婆依然是满脸的安详,因为她什么都听不见,她似乎也看不见。若干年后,我深深感知,外婆这种泰山压顶不弯腰的安详其实是给了我多大的慰藉啊!
女人骂了半天见没人回应,就站了起来,跳起脚来,手脚并用,极像跳大神。骂声里针对性越来越明显,终于,激怒了对手,于是从另外一家走出一个女人,对台戏正式开演。
屋西头的孩子们全部聚拢过来,奇怪的是大多都平静地站在那里,像看戏一样的看着。势均力敌,不相上下时,女人各自呼着自家男孩的名字,开始挑起家族战了,原本一起玩的好端端的,这下在各自母亲的唆使下,变成了敌人。这场戏的收场有两种,一种是家中男孩少地告饶暂时收场;还有一种是一番撕扯各自精疲力尽,免不了有伤,于是这伤就成了下一场的导火线了。
我大多被母亲拉回家,我在里屋唯一要做的事就是听外婆讲一些过去的事,或者到东头秀云家听她说故事。我在前篇写过秀云,我和这可怜的女人成了好朋友。
然而,有一回,一个凶悍的女人冲到秀云家,连指带骂。秀云的父母坐在屋拐角低着头任女人指骂。这一家可怜的人又是什么得罪于她呢?得罪的缘由或许是芝麻大点的小事,早已无关轻重了,关键是你一个劣势人家惹恼了人家那样一个强势大户,你就有受不尽的罪了。何为劣势人家,那就是家中无儿,无人出头打架;家中无钱无势,老实巴交。除了秀云家,就是我家了。秀云有个妹妹是下放知青,有一年回家,肚子日渐大起来,这下成了凶悍女人天大的把柄了。一般是躲在家里的,稍有出门,被那女人看见了,绝对是跟在后面连指带骂,甚至追进家门,大有掀桌砸锅之意。可怜的女孩,低眉顺目,任其践踏,原本多难的人生,又时时遭逢雪上加霜,之后,很多很多年都不曾见到过她,秀云早逝,我搬家后,她的父母也相继去世,我们也就无从问起了。
从我记事起,从未见过母亲跟别人吵过架。她在做工的女人中是一把好手,最累的最重的活都是她干,她也不计较,或许是计较会惹出更多的麻烦,或许是母亲的一种聪慧的隐忍。即使这样,也祸事不断。我的父亲是一个实诚到地的人,那时家家都有一个宝书台,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样零食---锅巴装在铁盒里,放在宝书台旁,被邻居看见了,他们马上向上级汇报,上面也上纲上线,不久,父亲被停止工作,写检讨,到扫卫生,一扫就是半年。父亲成了坏分子,我被起了外号叫地主崽子。
有一回,我站在屋外池子边刷牙,一群孩子把我包围起来转圈,转着转着,我头晕目眩,趴在地上,额头被地上的石头磕破个洞。我的外婆从屋里冲出来,用她洪钟般的嗓音斥走了那群孩子。从此,我的外婆就像门神一样,阻挡着一切可能来侵扰我的人,她安详的目光深处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让我安稳,也让我过早的尝到一种孤独,当你需要小伙伴时,你稚嫩的心灵已穿上盔甲,所幸的是,盔甲外是家人暖暖的温情。
许多年以后,我之所以以这样一种阳光的心态,去面对那些曾经的创痛,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广义的反思。时代向前发展,我们的社会应更趋于平等,人性不仅不能再被扭曲,更要放射出美丽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