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间道》：以前我不能选 现在我只想做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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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深刻的感受到时间在流逝，源自于近日和朋友的一次漫谈，说张柏芝居然接了电视剧，一张经得起端详的电影脸，从此转战几十寸的电视机，在几十集的裹脚布里荒废美貌；又说张家辉古天乐接了游戏代言，提着刀在那邀请你一起作战；又聊到王家卫要拍电影《繁花》，演员暂定了大热的吴亦凡，而他二十多年前的电影里，王祖贤也只能做配。

我们都清楚的知道时代在变化， 而这一点落在香港电影上，更是颇为残酷。一个仅有700万人口的弹丸之地，却曾在某一刻爆发出让全世界为之侧目的创造力，这是奇迹，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命运，但就像划动火柴只有那一瞬间的光亮，变化来得太快了。从好莱坞的电影开始辐射全球，从内地影视的高调崛起，很多人已经做好为港片唱起挽歌的准备。但总有一帮子人不甘心，他们见证着香港电影从新浪潮开始，是如何一步步爬起来，见证着金像奖的影响力是如何成为一大盛事，见证着世界对这片海岛的瞩目，而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情怀永远不能当饭吃，于是2002年，《无间道》上映了。

它到底有多好看，豆瓣250的榜单上，这是前三十名里唯一一部拍摄于2000年后的中国电影；在当时港片平均几百万票房里，《无间道》却足足有5000万，作为香港电影的救市之作，这部电影连拍三部，其剧本精彩到美国版《无间行者》拿到了奥斯卡四项大奖，而在此之后，所有的警匪片，都有了它影子。

它的故事离我们是那么遥远，卧底、贩毒、死亡，可它的内核又离我们那般贴近，这是一个关于生存和道德之间的故事，而这个故事就发生在香港这样一个逼仄夹缝的城市里，生存下去，比命运更沉重，没有人能承受打败仗的后果，即便三年又三年，我们也不知道未来将走向哪里。

电影的开头，是一场身份的互换。算命的说黑老大韩琛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不过他不同意，他认为出来混的，是生是死，都由自己决定，于是一杯酒下去，陈冠希饰演的少年刘建明，就进了警察学校，成为韩琛安插在警局的一枚棋子。而由余文乐饰演的少年陈永仁，因为能力出众，被派去当了秘密卧底，这一当，便是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两个人隐瞒自己的身份，带着面具，生活了十年。正与邪的边界，在这十年内开始瓦解。

你大可以想象，作为警局和黑帮最核心的卧底，他们如何取得自己敌对势力的信任呢？陈永仁要从马仔当起，打人，收保护费，吸毒，任何一点迟疑都会招致怀疑，他的提拔建立在他要做个坏人的基础上，电影中有一个细节，是当他们要填写资料的时候，有人不会写保镖的镖字，陈永仁接过来，刚写了一个金字旁，立马划掉换成了木字旁的標。他不是忘记了如何写，而是他清楚的明白，身为一个古惑仔，他不应该会写。那一句“我是警察”，他憋了十年，唯有在心理医生那才得以借着玩笑说出口。而刘建明要升职，要触摸警局的核心，那他每一个案子都要办的干净漂亮，要亲手把自己曾经在街上一起兜圈子混日子的朋友抓进来，长此以往，他们都在心里问自己，我到底是谁？而更为吊诡的，却是陈永仁做了坏事，他也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尽管挣扎却问心无愧，只要离开古惑仔的视线，他即刻可以走在阳光下，向以前上司的殡仪车行警礼，在敞亮的天台上和黄警官交流案件。可刘建明不行，他干了许多好事，抓了许多坏人，但他却总害怕自己是错的，他和韩琛的交流，窝藏在黑黢黢的电影院，见不得光亮，他始终都处在分裂的状态，没有一刻正大光明的认识自己。这就是做卧底的悲哀，你要付出真感情付出时间交换别人的信任，而你却注定要背叛这份信任，一个越成功的卧底，其失败感也就越剧烈，只要你尚存一息身而为人的道德、责任，这种分裂就会把你抓牢，然后杀死你。

这一点，在陈永仁的黑道兄弟傻强死的那一刻，尤为清晰，傻强知道陈永仁就是那个来自警局的内鬼，但他们也是兄弟，这个古惑仔存着江湖义气，即无法出卖兄弟，也不能对不起老大，索性一死了事。徒留下陈永仁继续在分裂里挣扎。

我知道在电影里，很多人都对梁朝伟扮演的陈永仁印象深刻，不单单是因为他最后的死亡，还有他殉道式的牺牲，电影里同样有一个细节，当他巧遇了六年前分手的前女友和她的孩子，陈永仁摸摸了小孩脸问道几岁了，女友急急的回答，五岁。但就在陈永仁转身离开后，小女孩拉了拉妈妈衣服的下摆，说道：“我今年六岁呀”。无需要太多煽情，我们已知道陈永仁都放弃了什么，一个美好的家庭，一份相守平淡的爱情，一个人能有多少个十年，陈永仁这十年到底换得了什么，没有人能回答他。

可我常常觉得，刘德华所饰演的刘建明，却拥有着这部电影最为核心的矛盾。他最著名的一句台词，便是于天台上和陈永仁对峙的那一句：“以前我没得选，现在我想做个好人”。电影用了不少笔墨来描绘他的生活，他的奥迪车钥匙，他的豪华新居，他漂亮优秀的作家女友，他可以和领导打高尔夫，他还要抛头露面代表警司上节目。可你越是知道他爬的高，也就越为他和韩琛的接头感到心惊胆战，有什么是比一无所有更可怕的，那就是拥有过一切再全部失去。刘建明和观众都感到恐怖的一幕，便是当刘建明接了调查内鬼的任务后上班的第一天，所有同事的表情，或避之如洪水，或视之如草芥，刘建明那一刻不害怕吗？他强忍着平静，和黄警官沟通，在得知同事们只是对他略有些嫉妒的那一刻，他才感到松弛。杯弓蛇影，时刻堤防，已经成为了他性格的一部分，刘建明无法再走入黑暗的地下，做朝不保夕的古惑仔，但他却又始终和自己当下的生活保持着血淋淋的，无法逾越的距离，他无法真正的走入光明，包括他身边最亲密的未婚妻，都不能知道他的真相他的过去。他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谎言，一个幻象，他持续的找寻自己，他想做个好人，做个普通人，但却在路上真正的成为了一个恶人。他拿起枪，毫不犹豫的杀死了曾经的黑老大韩琛，他害怕自己被暴露，在迟疑中删掉了陈永仁作为卧底的证据档案，可笑的是，韩琛不会防他这一手吗？一卷两个人通话的录音，刘建明和未婚妻的感情便一夕崩溃，借着这位女作家之口，电影向所有的观众抛出了问题，如果一个人有向好之心，却做坏事，应该有怎样的结局呢？

那一刻，刘建明找到了一条真正的解脱之路，那就是直面这一切，和陈永仁于天台上对峙。没有激烈的枪战，也没有过激的言辞，当他们站在彼此的面前，恰如照着一张镜子，如果当初身份没有错位，这就是刘建明和陈永仁真正的模样。而我们作为观众，亦可以清晰地看到，这十年给两个人留下了怎样显而易见的痕迹，以及扭曲的人格。陈永仁胡子拉碴，衣衫褴褛，他本就不是智勇双全的设定，在做卧底的十年里，他没有退路没得选择，他一朝不完成任务，就永远无法从古惑仔的身份里翻身，所以他持续的用暴力宣泄自己的情绪，对周遭的一切保有敌意和怀疑，要定期去看心理医生来进行疏导，还有上司黄警官做那根牵扯住他的绳子，让陈永仁不至于堕入边缘。但他的行事作风，为人处世，已然就是个古惑仔。这也就解释了，当他在警局里发现刘建明就是韩琛内鬼时，第一反应不是当即处理揭发，而是走为上策，因为在黑社会呆久了，都知道保命胜过一切，所谓的江湖义气，只是连接成员老大之间松散的心里纽扣罢了，也能解释，当刘建明说谁知道他是警察时，陈永仁会有如此之大的反应，直接拿枪抵住了刘建明的额头。他的内心不也虚弱至极，在黑白之间来回拉扯的过程里，就徘徊在崩溃的边缘，内心和行为的割裂，是他生命里不可承受的重量。而刘建明，西装革履，面容整洁，电影还设计了他的一个小习惯，就是爱喝奶茶，不抽烟，与我们印象中的坏人大相径庭，他说他想做个好人，或许在他心里，他已然觉得自己并非坏人，他存在着一丝侥幸，向陈永仁争取着宽恕。但我更倾向将此解读为，刘建明已经把自我催眠了。

陈永仁回答了刘建明的请求，他说“跟法官说，看他让不让你做个好人”。很多影迷对此感慨万千，为什么不接受一个人的从良，为什么不给刘建明一个做好人的机会，但事实上，这就是冷漠的现实，既然以前没得选，那么无论是被迫还是主动的选择，都要承担其代价，这是社会运行的规则，谁还能置身于外呢？

就在陈永仁挟持刘建明，用暴力的方式意图将其绳之以法，和刘建明同时期进入警校的内鬼大B出现了，他是被韩琛放弃的棋子，一个并未被置身于黑白漩涡，触及到核心矛盾的人，他既不再是古惑仔也不是警察，这只是一个夹杂私心，想往上爬的普通人，于是他站队，于是他选择帮助刘建明，于是他举起了枪，子弹贯穿了陈永仁的额头，他的尸体倒在了电梯口，不断试图合上的电梯门，卡到了他的腿，一下，一下，又一下，好像他当时对黄警官抱怨的那般，三年，三年，又三年，他从这个重复里逃脱开的方式，是死亡。

刘建明的眼神从震惊到漠然，在电梯下行的过程里，他举枪杀死了大B，从此没有人再知道他的秘密，他举着警察证走出电梯，在一片光明里对所有人说：“我是警察”。一个一心向好的人，终于满手斑斑血迹。

电影中有一段重复的镜头，第一次刘建明看到陈永仁被赶出警察学校时，旁边训斥道：“不守规矩的人，就好像他这样，滚蛋，有没有人想跟他交换！”少年刘建明在心里默念，“我想跟他换”。而十年过去，陈永仁躺在了墓碑里，这一幕再度出现，刘警官带领着下属们向这位牺牲的卧底敬礼，可他的内心却在默念，“我想跟他换”，不知道是想要换一个干干净净的警察身份呢，还是换一个死去的解脱。

何为无间道，这是一个佛家的意象，出自涅槃经的第十九卷，说八大地狱里最为残酷的，便是这无间地狱，无间即轮回，一个落入无间地狱的人，就是要不断的受刑，日日夜夜，随时随地，每时每刻。可以想象，此后刘建明此后的人生，即是无间地狱，他将永远逃脱不了这个宿命和厄运，一个分裂在光明和黑暗里的人。

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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