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首歌 就是一个拥抱——致最初的爱恋
文 / 李峥
婆娑无边的太平洋,怀抱着自由的土地……
——胡德夫《美丽岛》
有的时候我会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听什么音乐可以暴露一个人的真实年龄呢?当然不是古典音乐,甚至不是摇滚,而是看他听什么歌。就比如我吧,听的音乐上至拜占庭圣咏、中世纪世俗歌曲,下至施托克豪森的电子音乐、挪威黑金属,既怀古又前卫,任何一个年龄段的人都会以为我与他们的岁数相当,然而我一旦听起自己最爱的歌,立刻就会让人推测出我的大致岁数——一个喜欢台湾校园民谣的人,应该已经活过了半个世纪。
这是一份不变的爱,不论过了多长时间,也不论经历了怎样的变故,这最初的爱就是如此长盛不衰。时光转回到大约35年前,或者更早点儿,刚好是我上高中的时候,那时台湾流行歌曲逐渐流行起来,同学或朋友之间业余生活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互借磁带进行复制,由于转录次数太多,或者原本的音源就已经是经过多次转录的,所以音响效果经常比较糟糕。不过,后来出现了一些不知哪里私自转录“正式”销售的磁带,效果虽不比原版却还不错,就这样,我买到一盘没有封面、只印有一张曲目单的《台湾校园歌曲》磁带。
那个时候听歌并不知道演唱者是谁,仅仅是因为好听所以才听——当时养成的这个习惯,后来竟延续到听古典音乐,此为后话。这盘《台湾校园歌曲》磁带也并没有注明演唱者,曲目都是台湾校园民谣中的经典之作,这里可列举一些:《橄榄树》《小雨滴》《春天的故事》《小小贝壳》《风!告诉我》《如果》《我送你一首小诗》《捉泥鳅》《小茉莉》《外婆的澎湖湾》《踏着夕阳归去》《赤足走在田埂上》《小村的故事》等。另有一首《山里来的女孩》,现在想来,当年的自己正是从演唱者的青涩歌声中,朦朦胧胧地体验到一种初恋的滋味。
这些词曲皆美的歌,纯净之中蕴含激情,对于十八九岁正处于青春期的大孩子来说,是最贴心的礼物。在那些日子里,我的业余时间除了复习功课就是听歌,并且这种模式一直持续到大学时期,还记得每个学期末的班级联欢会,大家出的节目中有相当大一部分是来自台湾的歌,自然也包括我自己。那时候,听歌,唱歌,都是那么投入,似乎每一首歌就是一个深深的拥抱,可以融化掉所有的哀愁,即使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幸福满满。今天,当往昔的故事在记忆中变得愈发模糊,这些歌所生发出的与生俱来的美好却愈加清晰,故此对我而言并不存在什么怀旧,或许新的感受倒是会有一些。
话说今秋某日,一场小雨过后,我走在灵隐的天竺路上,眼见两旁小山上无边的竹海,耳畔传来风吹林梢的沙沙声,那一刻不由想起《空山灵雨》这首歌中的那句:“在空山的怀抱,我心独自逍遥……”只因如此静谧的意境,刚好适合这样悠远的歌……随后,又与友人在山中的法云古村一家和茶馆谈天说地,那一刻我又成为了《偈》这首歌中所言的“时间的石人”和“宇宙的游子”,我忽然意识到,其实过度的忙碌不啻是一种流浪,而唯有当时间止步的一瞬,我们才止住了自己流浪的脚步,然后冲破有限的空间,真正得以自由。
这些“古老”的歌谣,对于我来说永远是清晨的朝露,它们串成晶莹的项链,挂在云端熠熠闪烁,这是一份情感的记录,也是一种关乎生命与信念的启示。这些至今可以随口哼唱出来的歌——《童年》《秋蝉》《兰花草》《蜗牛与黄鹂鸟》《小雨中的回忆》《踏浪》《浮云游子》《光阴的故事》《勿忘尘》《再别康桥》《忘了我是谁》《梅雨季节》《易水寒》《闻笛》……对于我来说永远都是年轻的,它们在心灵的深处依旧是鲜活的,不曾老去,也不曾化作遥远的回忆。
记得大约是在大学之初的时候,我逐渐知晓了一些演唱校园民谣的歌者的名字:潘安邦、叶佳修、沈雁、银霞、费玉清、刘文正等,以及在歌风上不限于校园民谣的歌手:邓丽君、凤飞飞、欧阳菲菲、黄莺莺等。当年有一部台湾电影《欢颜》在大陆上演,为饰演女主角的胡慧中配唱的是校园民谣歌手齐豫,《橄榄树》这首歌就是出自此片,其中的《答案》《走在雨中》及主题歌《欢颜》等,都极具强烈的情感冲击力。齐豫后来与潘越云合作的三毛作品专辑《回声》,至今堪称经典之作。而还有更多的校园民谣演唱者,直到近些年我才从网络上获知其名,这里必须记录一些重要的名字:王海玲、陈明韶、包美圣、李建复、施孝荣、黄大城、马宜中、王新莲、徐晓菁、杨芳仪、郑怡、刘蓝溪……
台湾校园民谣兴起于上个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渐入尾声。此时,作为校园民谣的余韵,张清芳、王芷蕾、马玉芬、城市少女等歌手及组合演唱的新歌——例如《激情过后》《台北的天空》《东城故事“完结篇”:消失的地平线》《抓一个梦想在手上》等,在风格上与校园民谣渐行渐远,不过它们依旧保持着明亮的色调,只不过是以一种新的姿态迎接即将全新的日子。此时的我也已过了20岁,现在想来,似乎我是随着校园民谣一起长大,然后一起变化的,莫非这是上天的恩赐,让那些美妙的歌谣一直与我相伴,直到我长大成人?!
1983年,《龙的传人》的作者侯德健投奔大陆算是歌坛轰动一时的大事件,他带来了一首叫《酒干倘卖无》的歌,当时由歌手程琳演唱后广为流传。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得知这首歌是电影《搭错车》的主题曲,原唱是台湾歌手苏芮;近些年,我才又在《台湾流行音乐200最佳专辑(1975-2005)》一书中获知,由于政治方面的原因,台湾飞碟公司版的《搭错车》原声大碟没能收录《酒干倘卖无》,好在我买的是宝丽金的香港版唱片,曲目是齐全的。这是苏芮的首张国语专辑,其中个人最喜爱的歌是《一样的月光》,那一句“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撼人心弦,歌者苏芮的高亢嗓音则是对这句发问的最佳诠释。
自此之后,我开始特别关注苏芮与她的歌,从其着装的黑色调,到其歌曲的蓝调摇滚风格。在某次中图唱片展上,我收获到苏芮第二张专辑《蓦然回首》的磁带,同时还预定了含一首长歌《尘缘》的第三张专辑和标题为《有情天地》的第四张专辑,然而数月之后却被告知,此二专辑未获准进口,只得退回预订款——直到三十年之后,我才终于收集到新加坡限量再版的这两张专辑。特别要提到,第四张专辑录有感人肺腑的《沉默的母亲》和荡气回肠的《龙》。
《蓦然回首》是由九首歌构成的情感历程,从《冷的记忆》到《明天还是要继续》,犹如通过暗夜走向晨曦,将曾经的失落抛诸脑后,收拾行装重新启程。这不仅是歌者的所经历的故事,也是更多人所经历的现实。苏芮最初的七八张国语专辑,可以构成她个人的情感自传;接下来,我收集到其第五张专辑——香港版为《1986》、台湾版为《亲爱的小孩》和第六张专辑《第六感》,是苏芮从“黑白”到“彩色”的转变,可以听一听分别出自这两张专辑的两首歌——《证人》的嘶吼与《唱出我和你》的坚定,构成了奇异的呼应。
在个人所喜爱的苏芮国语专辑中,最后一张是1988年录制的《一切为明天》,得到这一专辑的过程很有戏剧性。记得某天我在西四路过一家音像小店,进门一眼就看到这张在当时苏芮专辑中难得一见的彩色封面的唱片,不由怦然心动,于是让老板将碟放入唱机,暖意融融的歌声立刻传来:“童年的笑,藏着彩虹……”,令我不禁心跳加速,瞬间对老板说:“我要了!”——150元,好贵,可自从买到手之后,从未反悔。专辑中的《给爱》是最温馨的表白,《北平的梦》是唱给交心知己的摇滚,《北西南东》是挑战命运的宣言……
在国语专辑之外,苏芮的粤语专辑《休息,工作,再工作…》、电影配歌《车站》《谁可相依》和《泪在笑里》、台语专辑《花若离枝》均为其佳作,其中粤语歌曲《一生一世》以激荡人心的摇滚风格,改编了柴科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序奏旋律。当《一切为明天》专辑出版的时候,我刚好大学毕业一年,此时自己的视线已转向古典音乐,仅在1998年听过一场苏芮的演唱会。于是,我将这位自己所热爱的歌者的印象,完全封存在了她较早期的、也是最美好的歌声之中。
就这样,我进入到古典音乐的领域,然而我与台湾流行音乐的缘分并没有断。大约在大学毕业10年之后,我第二次去南京参与一个唱片展销活动,那天抽空去了趟总统府,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家不大的唱片店,就进去随便转了转,忽然发现竟然有台湾原版的唱片,其中包括罗大佑的《之乎者也》和《未来的主人翁》——当时的时间很紧张,要赶回去工作,于是没有多想就买下了这两张唱片。从此,罗大佑的每一张唱片都成为我收集的对象。
从南京回来似乎没有多久,我在北京也找到了有售罗大佑唱片的店家,接连买下了《家》《青春舞曲》《闪亮的日子》《告别的时代》《爱人同志》《原乡》《恋曲2000》《皇后大道东》《首都》等专辑,罗大佑的主要作品大致全部包括其中了。从时间上算,罗大佑的创作起始于台湾校园民谣时期,所以他的歌在无形之中又将我带回到那令人魂牵梦萦的最初,而他后期的歌曲具有充满力量的摇滚风格,我一直觉得自己后来喜欢金属音乐与之有一定的关系。
即使现在听来,罗大佑最早的那些歌曲都有着持久的现实性——在我们的周围有多少“知之为不知”的人,又有多少“不知为知之”的人;今天的我们不仅早已“变成电脑儿童”,更是变成了智能手机的奴隶;是“圣灵”还是“魔鬼的本性”占据了内心,有谁可以说得清?又是怎样“未知力量的牵引”,让人失去了自我?……从校园民谣时期起,罗大佑的创作就是如此与众不同,在我看来,他那时的有些歌真的更接近于摇滚精神,不仅是青春期的叛逆,更有自己的思考。
实际上,我的“前古典”在苏芮之后就应该结束了,而与“古典”完全交叉且同步的罗大佑,可算是“前古典”在“古典”中的延续。其时,我正忙于四处搜罗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及现当代作品,马肖、迪费、奥克冈、若斯坎、拉絮斯、帕莱斯特里纳、施托克豪森、布列兹、诺诺、克拉姆、巴比特这些名字都被我列入收集计划,巴赫的全部作品自然也在其列,虽然任务艰巨,我却乐此不疲。在当时,集中搜寻古典音乐中的“偏门”曲目就已显得很“个别”,更何况再加上一个罗大佑,不过,我听音乐就是喜欢这么自由。
然后,时间走到了2006年,记得是那年的5月份,我去上海参加朋友的婚礼,这位朋友特意让亲戚从台湾带来一张胡德夫的首张专辑《匆匆》送给了我。真是巧合,胡德夫可算是台湾校园民谣的鼻祖——代表作是《牛背上的小孩》,他还被称作台湾原住民谣之父,于是我的台湾音乐收集最终又回到了民谣。胡德夫的歌声沧桑、深沉、宽广,不着一丝雕饰,自然而真挚;《匆匆》这张专辑汇集了他三十多年来的创作,听这些歌让我忆起最初接触校园民谣时的感觉,那每一首歌就是一个真诚的拥抱——这种感觉始终都存于心底,从来没有变过。
这就是我的“前古典”,里面藏着我最初的情感与最初的爱,或许也是最深的情感与最深的爱。此刻,深夜,我在听胡德夫的《美丽岛》——钢琴,深情地奏响,歌声,深情地唱出:
我们摇篮的美丽岛,是母亲温暖的怀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