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流年梦思君
已入深冬,天地尽是一片雪白。
在这一片白茫茫中,山顶上那棵光秃的桃树下那一抹殷红显得格外刺眼。北风扑面而来,女子的红裳裙随风舞动,灰寂的皑皑白雪中点缀着舞动的鲜红,灵动又刺眼,令人不由心生怜意。
“阿风,我曾以这天为媒,以这地为介,许你共赴余生,今天我便同样以这天地为证,此去今昔,我割袍断发,此生与君再无归期。愿君佳人长相伴,儿孙共满堂。”
一阵呼啸过后,冰冷的寒风擦过女子泪水漫流的脸庞,夹杂着女子的悲泣声悠然而去,哭噎声零零碎碎地回荡在山谷间,久久难以散去。
顾风和清月是青梅竹马,凡是京城中的人都知道他们自小两小无猜,好得像血浓于水的亲兄妹一般形影不离。特别是他们最大的共同点是,城中不乏顾风和清月的仰慕者和追求者。
顾风和清月的仰慕者众多也不是不无道理。顾风面目端正,英气逼人,乃京城中少有的翩翩君子;而清月更是面若桃花,肤如凝脂,可以说是京城中数一数二的倾城美人。
京城中流行一句话:“院中坐看清风揽明月,人间几何得此景,不须归。”这句诗足以说明顾风和清月的美貌世间少有,令世人羡慕。
清府内,下人们进进出出地碌碌着,挂红幅、贴花联、杀鸡宰羊......全府上下的欢笑洋溢在阵阵鞭炮声中,连绵不断,不仅如此,十里八村的邻居都来了,带着厚厚的贺礼,面露喜庆的笑容,争相向清府的主人作揖贺喜。
今天,是个大喜日子。今天不仅是清月的及姘日,更是顾风和清月的大喜之日。
清府闺房内,下人们忙着为闺房打扫和装饰,丫鬟们也手忙脚乱地为清月梳洗打扮,为及姘礼和婚礼做准备。
“小姐,今天过后你就成人啦,还可以嫁给顾公子,嘻嘻,小姐简直是世界上最最最幸福的人了。”贴身丫鬟清欢一脸笑意洋溢于表,一边帮清月梳髻,一边激动地不停地跟清月唠叨着。
“清欢,住口,不要胡说。”
清月表面上故作怒意,实际上只要仔细瞧瞧,就能发现清月的耳垂瞬间一片通红。
毕竟当了清月那么多年的贴身丫鬟,清欢知道小姐的性子,知道小姐这是害羞了,便故意挑逗道:“哎呀小姐,你就不要害羞了嘛,这都脸红了,这是迟早的事嘛!”
清月脸更红了,害羞地捂起了脸,一脸娇羞道:“你再说,你再说我就不理你了。”
清欢急了“别,别,小姐我错了。我乖乖梳髻,再也不乱说了......”
其实此刻清月心里早已乐开了花,她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很久了。
火红的鞭炮响彻云霄,红艳的红绸铺天盖地,客人们火热地鼓掌。在一片火红的映照中,婚礼正式开始了。
新娘身着红绸嫁衣,在丫鬟的搀扶下,缓缓向礼堂走来。
嫁衣上的金丝凤栩栩如生,在阳光的照射下,光彩耀眼,几欲就地腾空而起;红绸盖头里的新娘面容也隐隐约约,依稀可见,一张芙蓉秀脸,双颊微红,眼中滟波满溢,犹如隐匿的下凡的仙子。
清月双手在嫁衣袖口下紧捻,已然微微出汗,满怀期待又隐隐紧张。
清月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然而,眼见吉时已过,新郎久久却不来,喜婆面容发白地跑进来,大喊:“不好了,不好了,新郎跑了。”
是的,新郎跑了,只留下一封薄薄的信,薄得就像是风一吹,它就可以随风而飘去,不带任何托泥。
清月还是成为了顾风的妻子。
却,名不正,言不顺。
从顾风不顾一切奔走战场杀敌报国那一刻起,清月从人人艳慕的绝世仙子,堕落凡尘,变成人们茶余饭后的闲谈对象,个个对她嗤之以鼻。
“哎呀,她可真可怜,丈夫在新婚当天逃婚了。”女子手帕掩面,嘴上同情,眼角的笑意却出卖了她,那是嘲讽的笑。
“要我说啊,人家顾小公子爱慕者无数,少说京城就几百人,比她倾国倾城者数不胜数,顾小公子怎么会看上她呢!指不定就是因为顾小公子已有心仪之人,但顾父顾母被她的心机所迷惑,逼顾小公子强制娶她,所以顾小公子被逼无奈才逃婚的。”另一女子鄙弃地说道。
“就是就是,顾小公子根本不爱她......”
......
信中寥寥几个字:吾愿从军,待吾凯旋而归,定不负君意。
但是,也正是因为信中仅仅只有这几个字,而他对他的离开没有任何理由和解释,这才使得清月日日饱受非议,遭受世人耻笑。
清父清母对顾风如此不负责地离开很生气,几欲把清月带回家并和顾家断绝往来。
按清父的话说就是:我女儿天资卓越,肤白貌美,还怕世间没有男子喜欢吗?京城没有,我就去城郊找;琰国没有,我就去邻国找,总之我定给你找到个如意郎君,不让你受委屈。
清月眼角早已泛红,她紧紧地抱住了清父清母,头深埋于他们怀中,清月流出的泪水早已将清父清母的衣襟打湿。
清月知道父亲是为了自己好,可是她不愿,她饱受非议仍以顾风妻子自居,只为坚信顾风信中那一句:定不负君意。
“定不负君意”,就是这短短几个字,已成了清月苦苦等待的唯一执念。
她在等待一份期盼,期盼顾风功成名就归来那一刻,持矛披甲,迫不及待地跳下健壮肥硕的战马,用他目光如炬的墨眸深情地望着她,柔情地握住她的手,对她说:吾已归来,定不负相思意。
毕竟,顾风是她从小到大就一直想嫁的人啊,她不想放弃,不想就此错过了。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顾风离开之前,边境硝烟战火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最令百姓失望的是朝廷官员一向奉行绥靖政策,主张割城池以退敌,因此朝廷渐渐失了民心。
自顾风奔赴战场之后,为战争出谋划策,不久之后边境喜讯捷报连续不断地传回京城,百姓们对顾风这位骁勇善战且神秘无比的顾将军家喻户晓。
京师捷报,琰国大胜而归,而带领琰军大败敌军的将军便是清月日思夜想的郎君:顾风。
正如清月无数次梦到的梦境一样,顾风身披金甲,身后的披风随风扬起,打在身下的膘肥体壮的战马身上,好不张扬。
少年面态端正,眉头微皱,嘴尾微微上扬,宛若意气风发。同时,顾风皮肤细白,完全不像久经战场的样子,更像是京城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往下,他的身姿端正魁梧,完全继承了一个成年男子的严肃和一丝不苟。
五年了,我终于等到他了。
清月望着高不可攀的梦中人,眼泪在不经意间缓缓流出,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
听到顾风现已功成名就、身居高位后,旁人以前对清月的鄙夷转瞬即逝,看到清月总是笑脸相迎的,旁若以前嘲讽清月的不是她们。但清月完全不在意,她不在乎别人看待和对待她,清月在乎的只是顾风是否能平安归来。
如今顾风平安归来了,她的那颗悬浮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
听到顾风向圣上请求赐婚的消息,清月紧锁了五年的眉终于在此刻舒展开来。
这么多年的苦苦等待,终于换来了结果。清月想,原来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是,当那个身姿劲拔的男子穿着一袭红衣,满脸笑意地骑着高头大马经过顾府时,只留下一阵带着凉意的风的时候,清月知道,她完了,彻彻底底的完了。
顾风逃婚,她沦为别人笑柄,她从未在意,因为她坚信顾风会信守承诺,许她白头偕老,儿孙满堂。但是现在,他回来了,还未履行当初留下的诺言便转眼娶了他人。
清月站在顾府门口,看着迎亲队伍渐渐消失在街巷的拐角处,双眼通红。
一阵风扬起,吹起了清月长长的黑发,清月的红纱罗裙也如欢快的精灵般随风舞动,远远望去,清月犹如出水芙蓉,亭亭玉立,妖而不媚,含羞待放。
然而,这位看似云淡风轻的美人,此刻却双手抱肩蜷缩着。清月觉得此刻有点冷,这是发自内心的冷。
清月好想质问顾风为什么弃旧换新,但是她不敢,因为正如那些嘲讽她的人说的,他们还未完成拜堂之礼,名不正言不顺。以前清月完全不在意别人怎么说,现在清月突然迷茫了,她顿时不知道她要以什么立场面对顾风,是青梅竹马?是未过门的妻子?还是已经过门的顾家主母?
清月突然觉得好笑,原本就是她意会错了吧?其实顾风也没说书信是留给她的,那信,可能是他留给他意中人的呢?可笑的是,自己还死皮赖脸地抢占了人家的名头,真是下贱啊!清月在心里咒骂着自己。
清月不想再守着那个原本不属于她的承诺了,她累了,很累很累。
绵绵的细雨静悄悄地下着,细雨无声,似乎却夹杂着无尽离别愁绪,无人诉说。风轻轻拂过,没有想象中的凉爽,有的只是刺骨的寒意,砭人肌骨。
清月来到了清风崖,这是清月与顾风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记得那是清月七岁那年,母亲去世,父亲不到一年便娶了一门小妾,那时候清月不知道小妾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父亲那段时间一直往小妾房间里跑,连自己生病了父亲也不知道。
清月觉得父亲变了,变得不爱她了,她开始又哭又闹,想让父亲关注到自己,未果,清月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迷了路,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清风崖。
清风崖那一抹墨色,清月这一生都不会忘记。
少年墨衣,浓眉如峰,挺鼻如梁,墨发随风而动,须臾剑意一触而发,衣襟随剑而动,唯美而不失气度,叫人不忍动作,唯恐惊扰了这位梦中人。
少年对她说,以后他会照顾她,保护她,不让她再受一点伤害。
他确实做到了,十年如一日,尽职尽责,细心照料。在她伤心的时候,他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出现,给她讲笑话,逗她开心;在她受到委屈的时候,他会帮她出气;在她生病的时候,他会贴身照顾......
也正因为如此,清月一直把他对她的关照当成了爱,现在她明白了,当时他对她好,是他对她的怜悯,而之后,这份怜悯渐渐成了习惯,可笑的是,是她将这份卑微的同情和习惯错理解成了所谓的“爱”。
是自己蠢,怨不得别人。
可惜的是,清风崖,这个原本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地方,如今只留下了一个人的回忆。
清月站在悬崖边上,望着远处层层叠叠的山,瞧着远处无边无际的天空,清月觉得鸟儿之所以不敢展翅高飞,是因为它贪恋陆地和丛林带给它的安全感和归属感,也许只要它尝试着去翱翔,或许它会爱上无拘无束的天空。
清月之所以不想离开顾风,是因为她贪恋顾风带来的温暖,或许,是时候该放手了,她应该让各自翱翔于属于各自的天空。
清月仰头望着湛蓝且广阔的天空,泪水在不经意间滑落脸庞,掉落在满是绿草覆盖的土里,消失不见,唯留下一片绿意。
清月走了,像婚礼当天的顾风一样,只留下一封书信。
“今远去,欲求一竹屋,寻一良人,相夫教子,白头偕老,相守一生,愿君安康,勿追勿念。”
顾风拿着这封留信,眉头紧蹙,唇角微抿,他右手紧紧地抓着信,身体微微颤抖,通红的双眼微微泛出湿意。
“阿月,你为什么就不等等我,听听我解释啊!”
说完,顾风闪着点点星光的眼角溢出了一行泪,划过脸庞掉落,男子原本眉清目秀的脸顿时变得支离破碎。
半载,街上一如往常般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茶馆里,说书先生拍了一下案板,绘声绘色地说道:“话说,顾风顾将军天资卓越,谋略过人,带领众将士披荆斩棘,战无不胜,一朝乘胜归来,却不料功高盖主,招皇帝顾忌。
为提防顾将军威胁皇位,皇帝不顾顾将军的反对,执意要将长公主下嫁给顾将军,顾将军仍然不领命,皇帝就以顾家上下几百条人命做要挟,硬将长公主下嫁。”
若顾将军不愿,就要治顾将军藐视皇权之罪,抄家灭族。
“可怜清府小姐,嫁过去顾家五年,遭受夫君逃婚之辱,又受独守空房之苦,更受伺候公婆之难,却仍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一朝丈夫归来,却另迎他女,试问这谁能忍?这当然不能忍,所以清府小姐就留下书信一封,远走他乡,另觅令人去了......”
茶馆喝彩声阵阵响起,顿时整个茶馆都覆盖在了掌声中,久久不能散去。
在茶馆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墨衣男子面色如常,若无旁人,只是一遍又一遍地灌着烈酒,直至伶仃大醉,嘴里仍不停地嚷嚷着“阿月,别离开我!”
世人都说是阿月喜欢他,而他不喜欢阿月,但是谁也不知道,从他在清风崖第一次见到她起,他就喜欢上了阿月。
他最喜欢阿月的眼睛,阿月的眼睛很大,圆溜溜的,细细望去,眼中仿若星河满布,闪闪发亮。与他的不同,她的眼中没有一丝杂质,纯净的像皎白的月光,洁白无瑕。而阿月,亦如她那眼睛一般,洁白纯真,令人迷醉,想要与之沉沦。
婚礼前夕,我激动地一夜没合眼,直至黎明初阳升起。
婚礼当天,我早早地就起了床,催着小厮们为我披袍戴冠,小厮们手忙脚乱地为我穿上吉服。火红的吉服折射出了我那颗炽热的心,火热而滚烫。
迎亲队伍整装待发,喜庆的唢呐声响彻云霄,街上的孩童得了顾府发的喜糖,个个眉开眼笑,欢歌载舞的。
然而,一切都是那么措手不及。
一封来自边疆的急件被我拦截在手中,信中内容大致上说:敌军攻克一座城池之后,一日千里,边疆战士吃紧,已然防不住,请父亲这个已然辞官的前骠骑大将军亲征,支援战事。
父亲年纪已大,又有顽疾缠身,身为子女的,哪能让自己的老父冒着惨死战场的风险,客死他乡?
毅然,代父出征。
可是阿月,我怎么能忍受你在我出征后转嫁他人?你可是我从小到大小心翼翼地捧着的宝贝啊!于是我留下书信一封,许你一生一世,让你等我凯旋。
我相信以及肯定,阿月你会等着我的。因为,你已经习惯了我,习惯了我带给你的温暖。这也是我为什么从小就对你百般呵护的原因,因为我想让你永远依赖于我,永远也离不开我。
因为我想让你眸光中那一方洁净的圣湖永无灰尘和瑕疵,跟你待在一起,你纯洁的圣水洗涮着我这个污秽的灵魂。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我是干净的。
我的灵魂是污秽的,从我知道我母亲只是一位低贱的舞姬,而父亲为保全他的名誉,弃母留子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变得丧心病狂。
尽管父亲待我无微不至,尽管我极力维持脸上的云淡风轻,但是我的心却像浸泡在炼狱,饱受狱火灼烧,痛苦不堪。
但是阿月,是我过于自信了,你还是离开了我。
是啊,我好像没有什么资格去挽留你,你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思想和自尊,更有自己的灵魂。
是我错了。我把你当成了我的所有物,把你当成了一个没有自己思想和灵魂的玩具木偶。
是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
从我心存软肋的那刻起,我就输了,把你输了。
我原本不该顾及顾家上下几百号人,毕竟我应该恨他们,恨他们当初将我母亲弃之于不顾,眼睁睁看着她饱受饥寒而惨死荒野。
但是,当听到要将他们灭族的消息的时候,我还是动摇了,我承认,我不忍心。正如当初我不忍父亲年老而复战沙场而代父出征一样,我动摇了。
顾家上下几百条命仅仅让我动摇,但是阿月你一个人的命却让我溃不成军,束手无策。
是啊,阿月你不知道的是,圣上用你的命作要挟,我不想放弃你,但是我更怕失去你啊!
阿月,对不起,原谅我的自私。
因为,我接受了皇上的赐婚。
阿月,是我负了你,我不敢奢求你回来,我不想让你受委屈。
只是阿月,我希望你能找到你的如意郎君,找到那个不会负你,会敬你爱你,能和你相伴一生、不离不弃的人。
阿月,天隔一方,愿各自安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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