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支教生活

2004年夏天的时候，我终于作出了决定，去安徽复新学校当一名志愿者老师。(虽然去了学校后对“志愿者老师”这一称谓有了不同的理解，但当时我的确是这么决定的，当一名“志愿者老师”)之所以作出这样的决定，我只能感叹是不是命中注定，就像链条一样，发生了一环扣一环的事情，如果任何一环不发生，这个链条就断了，我都不可能作出这个决定。或许就像潮水一样，到了一定时间，潮水就必定会涨到某个地方，我只是跟着潮水涨落而已。其实我并不相信所谓宿命，但经过这些事情，我只能说原来很多不 相信的东西现在相信了，而原来很多相信的东西现在不相信了。

或许我一直在坚持自己内心深处最初的梦想，有朋友告诉我要听从内心真实的想法，或许正因为此吧，我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也挺凑巧的，这个时候我原来的经理给我了复新学校的资料。这位经理辞去了事务所高薪的工作，做了一名环保志愿者。他在一次NGO组织的培训上知道了复新学校。我第一次看到学校的资料就挺激动的，很快跟学校取得了联系，学校也缺老师，我想去学校实地看看再最后决定。（或许也是巧合吧，当年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就是这位经理把我领进事务所的，五年后还是他把我领出了事务所）这时正好我的一位要好的同事要去安徽毫州出差，学校就在那里，我就跟家里撒了个慌说跟同事出差了，从重庆坐飞机到郑州，又从郑州坐车到毫州，再从毫州坐车到涡阳县城，又从涡阳县城一路颠簸到了学校所在的村庄。（县城到村庄的车是那种人货混装的客车，印象中只有在老电影中看到）

第一次走进学校是2004年8月7日下午，C老师来接的我。炎热的夏天走在皖北平原上，绿色的田地，泥土路，笔直的树木，这都是我从没见过的乡村景象。

学校当时还没开学,有些老师在整理校园,这些老师都是来自天南地北的志愿者,学校的条件很简陋。炎热和长途跋涉让我很疲惫，就在操场一角坐下来,静静地看着这所学校和这些老师学生。夜色慢慢降临，屋里太热大家都在操场随意坐着。当天晚上有一场足球赛，没有电视，有位老师把收音机拿出来，大家围坐一圈听完了比赛。虽然大家都是初次相识，但却出奇地投缘，大家一见面就聊得很多，很多都是平时的生活圈子聊不到也聊不深的。在城市工作生活得太久，我们都已经很现实很冷漠了；在这里，我感受到的却是我们内心深处还固守着的一种梦想或理想，对生活不灭的热情。来这里之前，我是别人眼中一个奇怪的人，好多人都不理解我为什么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但在这里我发现其实这样的人还很多。我想我们之所以在这所乡村学校相遇，都是因为我们根本就是一样的人吧。北方平原乡村的夏夜，我看到了久违的星空，感受到了久违的氛围。我看过有人这么描述，“在满天的星辉下，复新像一座孤岛”。

我在学校呆了几天，陆续有志愿者过来。有位L老师一来到学校就激动得讲个不停，给我们唱曲吹箫。有位美国来的X老师是位女老师，没有洗澡的地方，她就跟我们几个一起等天黑了在楼顶露天冲个凉。见到校长Y老师是在8月11号吧，他刚从上海回来。已经看过很多关于他的报道，第一眼见到他本人觉得他是个很阳光的大男孩。那天晚上学校里的志愿者第一次在Y老师的召集下在一间教室开会，没有电，点着蜡烛。大家第一次聚在一起就为学校初一招生的问题争论起来,这次烛光会议让我决定来复新。

第二天凌晨五点钟，S老师和一位学生就骑车送我去坐车去阜阳（我不会骑自行车），我又从阜阳到合肥，从合肥飞回重庆。回到重庆后，我说服了很不情愿的父母，在单位办好了手续，于2004年10月11日踏上了北去的列车。

来到学校后，我上初一一班和高二的英语课，还给学校做会计方面的一些工作。虽然我很喜欢孩子们但当一名老师比我想象中的要难得多。初一一班有78个学生，上课时我总管不好这么多孩子，这些小孩的父母大多外出，他们本来就缺少关爱，我不会打骂他们，更不忍心打骂他们。很多时候在课堂上都无法讲下去课，我也很生气，甚至气得都离开了教室，但我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办法让他们安静下来好好听课。我教了他们差不多一学期英语，我不知道他们究竟能学到多少课本上的知识，也不希望他们记得我，但我会记得他们。高二只有九个学生，这些学生经历了学校的变迁，总感觉他们的人生经历远非一般的高中生能及，有时我对自己能否当他们的老师都有些惶恐。这些孩子学习相当刻苦和自觉，每天的睡眠时间只有几个小时，他们的目标是高考，但我又为他们薄弱的底子担心，我无力改变现状，只有为他们祝福吧。

我相信大家从不同的角落来到学校，都是怀着美好愿望而来的，大家都是纯粹为了学校好。但在学校呆的这短短一学期中我却强烈地感受到就算是好心做好事也太难了，特别是办学校，这么多孩子在学校里，哪怕是一点点疏忽，后果都是难以想象的。一所学校工作的头绪也很多，大家都是作为“志愿者”而来，对大家来说没有什么有形的约束，只是凭着责任感一腔热情，就算学校是一个美好的精神家园，我们都是凡人。

回想在学校的生活，虽然清苦，却快乐。我没有在乡村生活过，刚到学校时，被跳蚤咬得几乎全身都是。跟H老师共住一间宿舍，床就是用一张床板搭在砖头上，几张桌子用来堆放东西。水井在屋外，洗澡要去镇上，有次天气冷，刚从浴室出来，头发上就结了冰渣。我发现生活其实可以很简单。喜欢听学生们晨读，喜欢看学生们课间在操场上玩，特别在北方灿烂的阳光下，看着他们，心里很温暖。

10月份的时候吧,正是北方秋高气爽的时候,我们几个老师走路去淝河野餐(按时髦的说法叫徒步,我们时常徒步去镇上赶集,镇上的烧饼跟干扣面是我们最喜欢的美食了)。大家一路走着，说笑着，找到一个河流拐弯的地方，河边有小树林，树叶开始黄了。太阳很好，大家坐下来，晒着太阳吃东西聊天。在那里晒太阳确实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到今天我仍能回想起那时太阳的味道。有一位广东的W老师，她可能是比较早的背包客了，听她讲她一人几乎走遍了全国，她说她走这了么多年，最后想到海边做一个真正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渔人，尽情晒太阳。

12月5日是国际志愿者日，大家在晚上点起了篝火在火边迎接这天的到来。南京来的L老师自称祖上给皇上做过饭，每当他施展厨艺时我都会去蹭些。那晚，他支起了烤架，他做出来的烤肉真的很香啊。那晚大家在火边聊得很尽兴，不知不觉中，月亮升起来，我顿时体会到了什么是“月光如水水如天”。不知不觉中，听到鸡叫，四周又是如此的静，新的一天是这么来到的。后来还有一次燃篝火是因为听预报说那天晚上可以看到流星雨，我连流星都很少看到过，更别说流星雨了。我仰着脖子等了好几个小时，天空不时有流星划过。终于在一个时刻，天空同时划过几道流星，虽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壮观，但我看到了。

下雪也是让我记忆深刻的。在南方生长的我很少看到下雪，从来没有见过北方乡村里真正的下雪是什么样的。记不清是哪一天，下了2004年的第一场雪，一看到飘雪我就兴奋起来，正好W老师也出去看雪，我们一起在村外的麦田走着，风夹着雪花在耳边吹过，呼吸到的空气冷冷湿湿的，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下雪。第二天，初雪初霁，一早醒来，太阳在雪后的平原升起，天空大地间都是各种层次的暧暧的色彩，好美的日出啊。一整天，天空都是非常透明的蓝色，阳光照在积雪上真的像钻石一样闪闪发亮。傍晚的日落同样很绚丽，夜晚一轮圆月挂在天空，正好操场上有一摊积水，在水中又映出一轮月亮，真的是天上一个月亮，水中一个月亮。

后来又下了几场大雪。一个下雪的晚上J老师约我出去看夜雪。J老师喜欢唱歌而且音质很好，声音很像唐朝的主唱。夜晚北方平原的雪地十分空旷，J老师对着雪地一首又一首地唱着，他的歌声感染了我，我也扯开嗓子唱了起来。此时，我们只是歌唱。夜晚的雪地跟白天不一样，给人以一种错觉。记得小时候看过一部电视剧<寻找回来的世界>,好像是片头吧,女主角在茫茫的雪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当我也在同样茫茫的雪地里行走时,一下子想到了这个境头。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真的可以这样走在雪地中。

平安夜那天，我托上海的一个朋友寄来了一台无线扩音器，主要是上课用。我从镇上取来后，在屋里调试，我正试着小声地说话唱歌，J老师进来了，他一下子把扩音器拿到操场还把声音调到最大，我的歌声在学校里响起来了。我没想到我还可以唱出这样的歌声，我把那首歌唱完后还感觉意犹未尽，又唱了一首我喜欢的歌。我又突然想起那晚正是平安夜，本来在乡村生活都已经忘了这样的节日，但那晚我们都为这个节日歌唱。每个老师都轮流出来唱歌，L老师本来是基督徒，更为我们唱起了"平安夜,圣善夜,万暗中, 光华射...",当这样的歌声在北方的一所乡村学校回响，似乎与周围的环境有点格格不入又似乎是和谐的。学生们也都出来听我们唱歌，还为我们鼓掌喝彩，我想所谓的露天演唱会也没有这么好的气氛吧。后来，学生们也轮流出来唱歌，我对他们的演唱水平感到非常惊讶，他们真的唱得太棒了！有个初一的小孩，他唱了一首关于妈妈的歌，还有自己的独白，他把这首歌完全唱成了自己的歌，没有什么技巧，完全是自己真挚的感情，他的歌声让我们都很感动。还有一位高二的男生，唱了一首<挪威森林>,我自己觉得比好多所谓的歌星都唱得好。校长Y老师也唱了一首<父亲>，还带领大家一起唱了首〈众人划浆开大船〉。歌声渐渐散去，我才发现我在外面站了这么久，居然是光着脚的！

在那里，我感受到了歌唱的本质。在那里，歌唱就像是生活一部分般的自然，我一个人走在路上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边走边唱，不管唱得怎么样，只是歌唱。卡拉OK、KTV哪有在田野里吼得爽快，我们歌唱仅仅是我们想唱歌，不为别的什么。

2005年的元旦我们几个老师相约去了涡阳县城。涡阳是老子故里，是个古老的北方小城，据说在春秋战国时期就有涡阳这个地名了。我们穿行在涡阳的大街小巷，涡河沿岸，感受这个小城浓浓的历史氛围。不少留在我幼时记忆的建筑这里都还能看到，比如六七十年代的礼堂、电影院，随处可见上了年纪的树木，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年代。我们都说这里是拍怀旧电影的绝佳外景地。在涡阳县城还有个好处就是可以在网吧用宽带上网，学校里的电脑拨号上网非常慢，镇上网吧的网速也慢，在这里总算可以上网浏览信息收发邮件了。我是个在日常生活中有点依赖网络的人，但在学校的日子里，别说上网，就连电视都几乎没得看，报刊杂志都是过期的，仿佛学校就是个小小桃花源“与世隔绝”了，可回想起来，在学校的日子每天也过得非常充实。

元旦放假期间的一天晚上，我们又走路去镇上。我没想到，冬天还能看到如此繁星点点的天空，雪地映着星空，纯净又清澈。

2005年1月23日，我离开了学校。虽只是短短几个月，但难忘的记忆深深铬在我心底。在学校里我结识了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们，我们都说我们是并肩战斗过的战友而不仅仅是同事。大家在学校相遇又各奔东西，但大家共同的这段经历我们都共同怀念。当地的老乡曾说我们像当年的知青，我们笑笑，还有些认同，生命中的一段青春时光在乡村度过，在一所乡村学校度过，我觉得值得。可能很多人对乡村的印象还是脏,但我在学校生活的这几个月,跟大家一样都有一些不"卫生"的习惯,比如不洗手拿着馒头就吃,但我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连小病都没得过。离开乡村回到各自所在的城市后，大家都有相似的感觉，发现自己有点不属于这座城市了，还得重新适应。想想在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是以真诚相处，人与人之间几乎不设防。我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宿舍里，宿舍门总是不关的，学生常常到老师宿舍来聊天喝水，对老师都很亲近，走在路上，常有学生冲你叫老师，叫得我心里总是暖洋洋的。大家对我也很照顾，我不会骑车，学校里的老师学生总是骑车带我，他们在前面蹬车，我就在后面看风景，真的很惬意啊。

在学校的生活真的很美好，但也必竟只是我人生的一段，人生就是这样一段一段连起来的吧，我又得在滚滚红尘中继续我的下一段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