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作品和生活走进余光中的心灵世界 大珠小珠落玉盘《珍珠项链》
自然界无情的珍珠何幸，它往往被有情的人间用来作为传情表意的信物，并常常被多情的诗人赞美，使它在自然的光泽之外，更闪耀着人性的诗意的光辉。余光中的《珍珠项链》，就是从诗海与心海中撷取的耀眼的珍珠，它使得从大海或湖泊中捞起的珍珠，相形之下都黯然失色。
自然界的珍珠，被用来作为定情或言情的寄托，在中国诗歌史上已经很久远了，唐诗人张籍《节妇吟寄东平李司空师道》就是很有名的一首：“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一千多年前的诗人的这首诗作，除了题目的“节妇吟”三字颇有些刺目，其寓意寄托我们也可以置之不论而外，诗的主人公对爱情的坚贞自守也委实令人钦敬，她那“恨不相逢未嫁时”的不无矛盾的心理，也真实细腻，颇有点时下所说“性格二重组合”的味道。诗以“赠妾双明珠”始，以“还君双明珠”终，一双明珠照耀于全诗的首尾。时隔千年之后，余光中比那位古代的“君”所赠的就阔气多了，他赠的竟然是整整一条珍珠项链，不仅如此，余光中诗的诗情之美与艺术之美，如果“绝妙江南曲，凄凉怨女诗。古风无敌手，新语是人知”（姚合《赠张籍》）的张籍有知，也会大惊失色而自叹不如的。
余光中夫人芳名范我存，原是他的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1956年，二十八岁的余光中和范女士缔结鸳盟，到1986年9月2日，正是他们结婚三十周年纪念。余光中是当代诗人，学贯中西，当然具有强烈的“当代意识”。西方风俗，结婚三十年名之为“珍珠婚”，余光中1985年9月离开任教十一年之久的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去台南高雄市任中山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外文研究所所长，一年之后为送别友人而重来香港，恰逢“珍珠婚”之庆，他在珠宝商场购得一条珍珠项链送给自己的贤内助，除了“物质文明”，他更有“精神文明”，当天他还写有《珍珠项链》一诗为赠，后来发表在香港的《明报月刊》。诗人遥隔海天云端，我暂时无缘就诗的原始构思向他讨教那诗的秘密，且让我和读者一起，从构思美、语言美与情境美三个方面来欣赏这首诗的美质吧。
《珍珠项链》之美，美在构思。一首称得上佳品或上品的诗，一定要有新颖脱俗而既巧且妙的构思。构思，以鲜明独创的意象创造为中心，以巧妙而和谐的意象结构为它所追求的胜境。构思的平庸与一般化，只能使读者摇头而不能终篇；构思的紊乱与随意化，也只会令读者痛苦而“吾不欲观之矣”。《珍珠项链》构思的新创与奇巧叫人赞叹，全诗以“珍珠”作为构思的意象中心和意象主体，以“项链”作为构思的意象结构的联结物。“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半辈子多珍贵的日子/以为再也拾不拢来的了”，“日子”即时光，乃抽象名词，不具形体，无可把捉，何况是“半辈子多”？那更是欲说还休，无从收拾了。然而，诗人却出之以“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如此一来，立即化无形为有形，化抽象为具象，化虚无为实有，不仅此也，开篇的“滚散”一词也绝非泛泛，而是和“珍珠”一念相牵。诗的起始三句写婚后三十年岁月，这还只是一个铺垫，下面的逆折之笔，就使诗别开妙境了：“却被那珠宝店的女孩子/用一只蓝磁的盘子/带笑地托来我面前，问道/十八寸的这一条，合不合意？/就这么，三十年的岁月成串了。”珠宝店的女售货员用蓝磁盘子将珍珠项链托来面前，这是生活的实写，但却难为诗人心有灵犀，将过去不可把捉的“日子”想象为眼前光可耀目的“珍珠”，而且原来“以为再也拾不拢来”，而现在却“三十年的岁月成串”，项链长十八寸，不可谓短，结婚已三十年，却不可谓不长，于是诗人得出一个诗化的数学结论：“一年还不到一寸”。这一句虽是好句，但并不出奇，是“十八寸”与“三十年”相除的结果，但“好贵的时光呵”却妙语惊人，读者不由不叹服诗人的机智与幽默，如同花蕾清香四溢，如同青鸟振羽蓝天，实写与象征融为一体，源于现实又超越现实，诗的空灵感与超越感便油然而生了。接下来的七句，集中抒写时光之“贵”，但仍然一线贯穿，将时光与珍珠作比。如果说，前面是概括地将“三十年”与“十八寸”从长度上来作比，那么，现在则是具体地将每一个日子与每一粒珍珠来作喻了。“每一粒都含着银灰的晶莹/温润而圆满，就像有幸/跟你同享的每一个日子”，这是总比；“每一粒，晴天的露珠/每一粒，阴天的雨珠/分手的日子，每一粒/牵挂在心头的念珠”，这是分喻。在反之复之的比喻之后，最后四句收束全诗，“串成”呼应前面的“成串”，“这一条项链”不仅照应前面的“这一条”，而且点明诗题，细针密线，一丝不走，“依依地靠在你的心口”这一笔必不可少，点醒所赠对象，“贯穿日月”照应“三十年岁月”，而且是诗意的进一步升华，因为“日月”既是实指，也是表示永恒，“一线因缘”一语双关，总束全诗，妙语可以解颐，也可以启智。总之，全诗仅二十行，将珍珠及珍珠项链这一意象作为构思的中心，意象结构巧妙而完美。
余光中
《珍珠项链》之美，美在语言。在小说创作中，语言的瑕疵也许还可以因为篇幅较大而不十分显目，而在诗歌创作中，语言的高下不仅会妍媸立见，而且语言的平庸就像置于放大镜之下一样刺眼，令人“惨不忍睹”。在西方，称人为“真正的诗人”是一种难得的并非写诗者人人可得的荣誉，而现在“诗人”一词已经泛滥而贬值，许多语言平庸或低劣的诗作者也纷纷获得了“诗人”的美名。做一个诗人已经不易，何况是做一个“真正的诗人”？真正的诗人，除了其他必具的条件此处不予具论之外，他还必然具有高明的语言的炼金术，他能从语言的矿藏中炼出闪闪发光的金子。
《珍珠项链》的语言美，一是智慧语，一是句式的变化多方。诗，本来是智慧之语，缺乏智慧怎能朝拜诗的殿堂？诗人原说半辈子多的日子“以为再也拾不拢来”，后来却说“三十年的岁月成串”，这就是西方诗学所艳称的矛盾语的妙用。“好贵的时光”是口语诗化平中见奇的诗语，而由“珍珠”联想到晴天的“露珠”（白居易有“露似真珠月似弓”之句，余光中反其意而喻之，情味更为深长），阴天的“雨珠”，以及牵挂在心头的“念珠”，它们同是“珠”，但含义各有不同，这既是对爱情的流光溢彩的博喻，在修辞上也是一种巧妙的词语拈连。其他如“滚散在回忆的每一个角落”的贴切形象，如“有始有终”与“贯穿日月”的双关含蓄，意在言外，从中都可以看到诗人玲珑剔透的诗心。《珍珠项链》是一首自由诗，句式长短参差而富于变化，待续句（又称奔行句或跨行句）的运用恰到好处，多样而不呆板，变化而有节度，动人地表现了诗人感情的律动，也丰富了诗的节奏之美。又如“每一粒”这一句式，在诗中共出现四次，但出现的语言环境固然有所不同，其出现的位置也并非千篇一律，而是有所变化，引发读者的不是单调之感而是多样之美的喜悦。
《珍珠项链》之美，还美在普遍情境的创造。诗，当然应该写个人对生活独特的审美经验，没有独特的艺术感受与独特的艺术表现就没有诗。真正的诗，永远是与公式和模式绝缘的。在这个意义上，西方现代美学的“自我表现”论自有它的正确性，但是，诗不仅要表现自我，而且要超越自我，要走向广阔的社会与人生，诗的美学价值，归根结底在于将个人的感受升华，创造为一种艺术化的普遍的情境，以期引起广大读者的共鸣通感，并经受无情的时间的风沙的考验。那些自以为高明而令读者莫名其妙的呓语、谜语与胡语，实在是对诗的误解或者亵渎，而有些津津乐道于“性解放”的所谓爱情诗，也实在是只能说将肉麻当有趣。《珍珠项链》一诗出自曾在西方的大学得到学位并数度讲学欧美的诗人之手，但他继承的是中国古典诗歌“赠内”诗的传统；珍珠项链是诗人和他的夫人之间私相授受的礼物，这当然是相当个人化的题材，但诗人却超越它而表现出一种东方式的海枯石烂此情不渝的恋情，创造出一种具有普遍意义与美学价值的美的情境。读者不可能也不必都去用珍珠项链传情达意，但少男少女固然可以从这首诗中得到美的陶冶，抗拒颓风的侵袭而使灵魂得到净化与升华，白头偕老的老男老女读后，不也可以相视一笑，重温他们温馨的青春之梦么？
大珠小珠落玉盘，余光中的《珍珠项链》，是他捧给我们的晶莹而圆满的诗的珍珠！
《壮丽余光中》（从作品和生活走进余光中的心灵世界，当代文学的锵锵三人行，海峡两岸暨香港文坛的一段佳话，诗歌、散文、评论的文学盛宴）
出版社：九州出版社
作者简介：
李元洛，湖南长沙人，1960年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研究员、诗评家、散文家、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湖南省文联、湖南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现为湖南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已在海峡两岸出版《诗美学》《诗国神游》等诗学著作十余种，《唐诗之旅》《宋词之旅》《元曲之旅》《清诗之旅》等诗文化散文集十余种。
黄维樑，1969年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获一级荣誉学士学位；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文学博士。在香港中文大学中文系教学二十多年，任讲师、高级讲师、教授。历任美国、我国海峡两岸多所大学的教授、客座教授或客席讲座教授。著有《中国古典文论新探》《香港文学初探》《壮丽：余光中论》《文心雕龙：体系与应用》等二十余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