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有了书 那数不清的平常或非常的日子就不至于太难熬
自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开始逛书店买新书算起,由聚书、读书、写书、编书、评书编织而成的日子我也过了三十多年了。因为有了书,那数不清的平常或非常的日子就不至于太难熬,或者说,都已然很顺利地熬过来。书让我重温久远的日月,又给我带来崭新的日月。又何况,在我眼中,书籍本身就是日月。很多人管书籍的护封叫作封面,大谬。护封只是精装书籍(包括简精装)的衣服。在运输途中,护封保护着书籍;在书店里,护封为它的主人作广告;一旦到了书房里,护封的使命也就完成了。我买过一本《东方闲情》,多年来没想到要打开护封看看封面是什么模样。某日闲来无事,专找带护封的精装书,一本一本脱去书衣,检阅一下书之“肉身”是何面目。
将《东方闲情》的衣服脱掉,惊见此书竟是暗紫色绸面精装,牡丹、兰花图案若隐若现,仿佛佳人轻抹脂粉;“东方闲情”四字烫金压印,真像是层层秋波闪闪发光,迷人得一塌糊涂。德国的书籍艺术家维尔堡说,护封的任务是在书店里大声叫喊:买我,买我;封面则在书房里小声叫道:你在找我吗?我在这里。英国小说家戴维·洛奇在《美好的工作》中写男主人公维克,说他爱上那位大学女教师罗宾·彭罗斯后,发现她与自己老婆玛乔里穿衣服的方式截然不同:玛乔里穿衣服的方式是在对你说,“看我,喜欢我,要我,要我”;而罗宾则讲究风格,没有一丝卖俏的感觉。书籍与女人果然大有相通之处。
说来不好意思,我属兔,所以格外留意属兔的人。这其中又有两类“兔子”我尤其不肯放过,一是与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一是属兔的名人。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兔子”,还真碰到了两女一男,成绩不俗。“名兔”也找到了3位,一说名字简直不得了:蔡元培、陈独秀、胡适。他们都是爱书的兔子。前几日乱翻书,又找到一只“名兔”,而且也是一只爱书如命的“兔子”,不由心里凭空多了些喜悦。这只“兔子”叫刘半农,当年名头震天响,诗、文、书、乐、影,都能自成一家。据雷梦水说,刘半农生平最喜欢金圣叹贯华堂原刊71回本《水浒传》,20年间四处搜求,一心想买一部精刻本,不想正如水中望月,看得到月影浮动,却无法捧在手中。有一年3月,琉璃厂松筠阁书店的刘掌柜竟然替刘半农找到了一部,刘半农高兴得忘乎所以,说,“二十载寻求,得于一旦。
这一乐,真非同小可!在去年上半年平津大局如此凶险之中,若说我个人还能有什么赏心快意的事,也许就只是这一件罢”。当过北大校长的傅斯年也是想要找一部精本71回《水浒传》的,听说刘半农“妙手偶得之”,气急败坏,一把揪住他,非逼他转让。刘半农当然不肯松手,心里气呼呼地想:“我要让,也就不必买了;你失望,我是不能负责的。”现在想来,这二人实在痴得可爱。据说兔子的命运该是很好的,但爱书的兔子就难说了。兔子一生吃草,精刻善本原是身外之物,大不了是“梦中有而醒时无”。幸运如刘半农者实属罕见。清诗人赵翼说,“到老始知非力取,三分人事七分天”,寻书寻梦者的命运大抵如此,悲伤、愤怒都无济于事,傅斯年枉自一片痴心。
书籍,可以是生活中的太阳,也可以是生活中的月亮。这样一想,我们就很容易分清两类读书人。将书籍当作太阳的人,大都在白天读书;他们希望,有了书的照耀,生存道路上的艰难可以像冰一样加速融化,前进的障碍、陷阱可以一一跃过或者躲开。有书的帮助,他们看见自己想看的,得到自己想要的;明白自己还想看什么,还想要什么。他们歌颂太阳,只是因为太阳给他们光明;他们喜欢书籍,只是因为书籍帮他们走路。太阳不是闲来无事挂在天上玩的,白天读书的人也不大会读闲书,读无用的书。他们只要阳光,只要书中的有用的东西,不如此,就感到自己年华虚度,“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将书籍当作月亮的人,喜欢在晚上读书。日落西山,热气渐消;月上柳梢,银光乍泄;亮起一盏灯,与窗外月光辉映;随手从满架琳琅中抽出一本有趣的书,闲读。夜深人静,步出书房,庭中望月,心凉如水,体转如虫鸣。他们知道自己是无用之人,但不计较;他们清楚自己在读无用之书,但还是觉得有趣。他们为轻松而读书,借此摆脱生活的沉重。以书下酒,邀月同饮,个中乐趣不图与人分享,只求书不是盗版,酒不是伪劣,月不是假冒。至于白天的事,万事随缘,由它去吧!白天读书的人,志在将梦想变为现实;晚上读书的人、意在将追梦变成守望。阳光下读书,梦在书外;月光下读书,梦在书中。
爱书人尽可放胆去爱,表达这种爱不必太拘礼。大诗人袁枚有次写信给彭贲园先生,说:“枚平生爱诗如爱色,每读人一佳句,有如绝代佳人过目,明知是他人妻女,于我无分,而不觉‘中心藏之’,有忍俊不禁之意。”有这样的“非分之想”,才有大名鼎鼎的《随园诗话》。按袁枚的思路想下去,爱书人的书房大有可观。一佳句都有如绝代佳人,一本好书当更称得上惊世红颜。如此,书房内靓女如云,真正是美不胜收了。我曾想给自己的书房取名为“后宫”,袭用“后宫佳丽三千人”之意。仔细一想,又觉不妥。后宫中许多白头宫女,终其一生也未能昼睹龙颜,夜沐龙恩,空耗去青春年华。书籍的命运不该如此。书房琳琅满架,虽三生三世遍读不能,但我还不想像唐玄宗一般,一味“重色思倾国”,竟使得“六宫粉黛无颜色”。再说,群籍姿色各有千秋,哪本书有杨贵妃那么大的本事,能集“三千宠爱在一身”呢。
不能一一精读,随便翻翻也好;不能卷卷批注,时常查阅也好;不能天天相伴,偶尔探访一下有何不可?甚至,想想书遇,读读书名,摸摸封面,看看插图,也都不算辜负了与书的一场缘分。心里有它们,爱它们,怎么读怎么说尽可随意。当代法国作家弗朗索瓦·韦耶冈在一次访谈中说:“真正算数的只有爱,而它怎样表现出来则是无关紧要的。”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