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不说话——慧慧

当我因为是“黑户”被所有人抵制的时候，我看到了另外一个跟我同样处境的女孩，哑巴慧慧。慧慧不会说话，听村里人说，因为她的爸爸妈妈是近亲结婚，所以三个孩子有两个是哑人。但滑稽的是，两个哑巴，学习很好，老三是正常人，却让老师头疼。

两个同病相怜的人遇到一起，自然就抱团取暖了，时间久了，我就能听懂她发出的声音，她也能听懂我的话，她喊我名字的发音是最清楚的，我们虽然是连比划带猜，但交流没有任何障碍，有时候老师不明白她的意思，还要靠我来翻译。我们天天玩在一起，两个人就只能抓石子、拣签棍，慧慧都比我玩得好。慧慧还会用毛线织小衣服，缝的沙包也是最美观耐用的，长辈们都惊讶于她的手艺。

有一次我们在村里小树林碰面，商量下午去哪玩，定好后我们就各自回家，突然我想到一件事情要跟她说，就回头喊她，但是她没有任何反应，蹦蹦跳跳走了。我才知道，慧慧还听不见。我回到家很难过地把我的发现告诉奶奶，奶奶说“十聋九哑，一般就是因为听不到才不会说话的。”

慧慧长得很灵，有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眼白上有一个小点。老人说“记鼻子记眼，金筷子银碗”，慧慧眼睛里有“记”，会是个有福气的人。我常在想，慧慧的福气在哪呢？慧慧的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打工，慧慧和两个弟弟跟着爷爷奶奶住，她的奶奶十分凶，别人要是偷了她家的果子，她能站在路边上骂半天，所以即便我跟慧慧玩得最好，我也不敢去她家玩。慧慧经常背着她奶奶摘扁桃、葡萄给我吃，据说也是要被骂的。

慧慧的爸爸妈妈每次回来都要给慧慧姐弟买上百本练习本和铅笔，慧慧是岩石沟小学物资最丰富的学生了，慧慧经常抄我的作业，偶尔会给我一本练习本或者铅笔作为回报，久而久之，我习以为常，开始在把作业本给她之前主动开价，这次给我一本语文本。依靠跟慧慧的交换，我几乎都不需要自己花钱买文具了。我很得意，在家炫耀。奶奶让我不要欺负慧慧。我说，我哪里是欺负她，我是在帮她，要不是我，她作业都完不成。

我一直觉得慧慧是学不会，所以不得不跟我交易。直到四年级我才发现事情不是这样的。那个时候老师特别喜欢在黑板上出很多题，让下面的同学抄在作业本上做题，再喊一名同学到黑板上做题。那次老师选了慧慧上去。我很担心，觉得她可能下不了台，平时都是靠我蒙混过关的，怎么做得了黑板上那么多那么难的题？但是慧慧把黑板上的题都做完了，并且全部做对。

原来慧慧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她什么都会，还任由我剥削她，是因为她害怕失去我，正如我害怕失去她那样。但是她比我更能洞察人心，她知道我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就是成绩了，其它地方，我处处比不上她，所以她装作学不会、需要依赖我的样子，即便被拿着鸡毛当令剑的我欺负，她也小心翼翼地维持这段友谊。

她是我在岩石沟的时候最好的朋友，我离开岩石沟之后，就很少有机会跟慧慧见面了。初中的时候，我和班上几个同学在一家副食店采购班会所需物资，突然看到橱窗外有个女孩激动地跟我们挥手，我定睛一看，是慧慧，我赶紧往外跑，她也在往里跑，我们高兴地直跳脚，慧慧开心地用手给我比划很多东西，像小时候一样，但是我一句也看不懂了，她努力发出声音，但除了我的名字，我什么也听不出来。她看出了我的茫然与窘迫，就指指外面，她要走了。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很大，慧慧可是我童年相依为命的朋友呀，我怎么可以听不懂她的话了，我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学手语。上大学后我第一个报了手语社，可是社团一次活动也没组织。

后来有一年过年，慧慧抱着她的女儿到爷爷家找我玩，还好她妈妈跟着一起上来了，我不至于万分懊悔没学会手语，她妈妈告诉我，慧慧读了聋哑学校，毕业后到厂里上班，认识了同为聋哑人的老公，现在小孩已经一岁多了，叫秋，是正常人。慧慧的女儿很可爱，眉眼中有一股不服输的劲。

最后一次见到慧慧，是爷爷死后我第一次回岩石沟上坟，跟杨捷、大伯、飞一起，我平静地来到爷爷的墓地，放鞭、烧纸、磕头。小奶奶从家里赶过来，说担心我会哭死过去。但我没有哭，我只是想下次一个人来，可以跟爷爷说会话。后来我们去早已没有住的老屋里收拾点东西，突然有人喊，阳阳，慧慧来了。我赶紧跑出去，慧慧坐在三轮车车厢里，正好经过我家门口，我过去一把抱住了慧慧的腰，我抬起头看着慧慧的眼睛，无声地跟她“慧慧，我的爷爷没有了。”我的眼泪终于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