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我们寻找 二 哥
楚成东 /文
这是1973年夏天发生在青岛的真实故事。我有一个小学同学,比我年长半岁,同级不同班,课外我们都师从于同一位武术老师,朝夕相见,关系极铁,这里不便点名道姓,姑且叫他唐兄吧。
那天出奇地热,高高的日头悬挂当空毫无遮拦地释放着热量,令人燥热难耐,近中午时分唐兄急匆匆跑到我家,说他二哥没有了,叫我帮忙一起去找,他心急火燎地没说上几句话就匆匆离开,看样子情况很紧急,搞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怎么会说没有就没有了呢?
这要从那天上午说起,看着天儿好,二哥带着邻居家的9岁男孩到海边钓鱼,因为跌潮,海水退得很远,原本被海水淹没的礁石全都裸露在阳光下,岸边没有水,自然无鱼可钓,他们一气儿走出去300多米,累了,二哥找了块礁石坐下来边吸烟歇息边看着光景。礁石前面有一个自然形成的碗状水湾,邻居男孩试着下了水,水不深,他又试着往里走,水稍微深了一点儿,到了胸口的位置,但还能站立起身子,男孩又试着往里走,突然脚底一滑,坏了!男孩脚底踩了空,在慌乱的扑通挣扎中男孩连喝了几口海水,两只手在水面上胡乱扑打,眼看着身子就沉下去了,“救命!”还没喊出口就又呛了一口水,身子沉下去了!
见此情况,二哥在礁石上“噌”地站起身,“扑腾”一声就跳到了水里,他伸出长长的胳膊去拉孩子,男孩的头和胳膊露出了水面,毫无目标地乱摸乱抓,一下子抓住了二哥的一只胳膊死命拽住不撒手,不知为什么,二哥可能也感觉下坠的力量特别大,男孩已经把二哥完全拖进了水里,二哥的双脚也够不到底了,他使劲推了孩子一把,挣脱开自己的双手,急速游到孩子身后,使劲儿推着男孩的屁股往岸上推,男孩的身体不停地前移,一摸到礁石,男孩像丢了魂似地连蹬带抓往礁石上爬,不会游泳的孩子得救了。
就在孩子恍过神来回头看二哥的时候,他眼睛发直了,眼前的恐怖让他害怕极了!刚才还扑腾着的水面,现在却变得十分平静,平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二哥没有了!
男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要死,拔腿就哭着往家里跑,见到家人他慌慌张张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全家人也都惊呆了,只有二嫂心里揣摩:二哥自小赶海水性好,不会出事的。唐兄慌恐中还带着一分镇静,他赶忙找了几个水性不错的同学到海里一起去寻找二哥。
赶到海边已是涨潮,海水把岸边裸露的礁石全部掩在了水下,因为涨大潮,发着火爆性子的浪头像发疯的狂人一个比一个鲁莽地往岸上撞,整个大海已被搅得混沌而又污浊。
当务之急是赶快潜水找人!我们大体划分了几个区域,一跳进海里就开始找人,猛然手指或手掌一下子触碰到一个光滑物,心就一下子紧缩到嗓子眼儿,先是心里惊慌,稍镇定片刻,再抱着一丝成功的希望睁开眼睛靠近细看,水浑得什么也看不清,原以为摸到的是光滑的身体,可一次次又失望地浮出水面换气,摸到的全是布满海藻的光溜溜的礁石,不知多少回的下潜上浮,直到潮水完全涨满,水下寻人的期待像泡沫一样彻底破碎了。
我们站在礁石上都没作声,只是垂头丧气地望着大海,耳边响着阵阵海浪翻滚的撕裂声。
我能想象出回去报信的人带去的是什么噩耗,也能想象到二嫂及全院的邻里百家听到打捞消息后是一种什么别样的心情,潮水涨满了,只有望海兴叹,人在这个时候显得是那么无奈、那么无助又那么无能,我们决定晚上跌潮以后再继续寻找。
当晚十点多,是跌潮时间,我们又出发了,没有月亮,到处黑乎乎的就像铁锅灰把天幕厚厚地刷了一层,海水翻花的声音已经远去,退潮了。有几个同学手里提着嘎斯灯,这是那个年代自制的很实用的赶海照明器具,一个直径10公分的铁罐里放上乙炔,乙炔见水起化学反应,乙炔气从最上面的小铜管中冒出来,点燃乙炔气就可以冒火苗了,小火苗在夜幕里一吐一吐的,就像一个个小鬼从嘴里吐出的小红舌头,闪动着,飘移着,给人一种神秘而恐怖的感觉,大块大块的礁石在夜幕下呈黑黝黝的颜色,像一只只巨大的怪兽静静地匍匐在水边煞是瘆人。
这回大家心里都清楚,今晚我们要找寻的不再是一个活人,而是一个身高马大的壮汉,是一具尸体。稍作商量我们八个人排成一行地毯式地往前搜寻,反馈的信息不断传来,“没有!”、“没看见!”“没找到!”,话音一落,四周又是一片死样的沉寂,只有嘎斯灯的火苗在闪动,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很紧,大家都在精神高度集中地用眼睛四处寻找二哥,依稀听到远处水浪哗哗流动的声响。
“在这儿!在这儿!”“找到了!”突然不知在哪个位置有一个声音乍响起来,紧跟着喊声的是呼噜哗啦一阵嘈杂的踩着礁石、淌着海水奔跑的快节奏脚步声,大家不约而同地朝着有喊声的方向冲去。
眼前是一个直径四米深度两米的环形湾,因为跌潮里面的水已经剩余不多,四围的礁石缓缓朝着碗底的方向斜下去,正好形成了一个“大碗”。借着嘎斯灯光我们看见一个大大的身躯背朝着天,脸全部掩盖在水里,看那身形不会错,他就是二哥。我们默默地围站在二哥遗体周围,没人说话,也没人伸手,每个同学的心里都有着一份莫名的恐惧,因为接下来我们要接触的是一个被海水浸泡过的死人的手、死人的胳膊,是一具死人的躯体。
突然有人打破了鸦雀无声的沉寂,“别光站着那,动手啊!”
大家开始七手八脚一起用力把二哥抬到就近的礁石旁,只见二哥的胳膊僵硬地停在胸前,那动作就像音乐指挥打拍子的姿势,有经验的人说,呛水的一刹那都会出现这种动作,二哥的鼻子尖儿和手关节的位置因为直接受到海浪的冲击和礁石的磨碰,已经完全变成白色,本来大家想一起用力把二哥抬到岸上去,可是动手一试,哎呀,死沉死沉的,又加上刚退潮的礁石上布满了新鲜的海藻,要想抬着尸体走到很远的岸边不是件容易事儿。
不知哪个同学急中生智,提出到水产养殖场借只船从海上划船上岸的方案,大家都同意,找船的同学走了,留下的几个人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一丝声响,大家用眼睛默默地看着二哥的遗体,为他惋惜,向他致哀。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二哥脚下的短筒水靴,心里一震猛然顿悟!呀,这一双短筒水靴就是害死二哥的元凶啊!试想,一双灌满水的短筒水靴在水里不正是两个下坠的“铅坨子”吗?任你有再大的力气怎会抵住这两个“铅坨子”下坠的力量?可在当时救孩子的紧急情况下,又有谁会想到这许多呢?生命的教训啊!
小舢板在茫茫夜色中静静划过来,我们壮着胆儿七手八脚把二哥抬到小船上,几个同学坐在船的周围,中间摆放着二哥的遗体,一个同学摇着橹,小船朝水产养殖场的小码头方向驶去。
那天晚上的风浪不大,但是摇橹的同学不知是紧张还是技术不佳,搞的小船来回晃动得特别厉害,有几次船还直接顶在了礁石上。二哥仰面朝天躺在船的中心,随着船体的来回摇晃,二哥胸前弯曲的两只胳膊也随着晃动起来,有个同学信手拿了一把船上的鱼叉无意地滑动着水,只听到“嗤”地一下,竟叉到了一条鱼,鱼体呈蓝色,还长着一副翅膀,这是我们从未见过的一条鱼,据说叫飞鱼,只见鲜红的血液从被叉子刺破的地方流了出来,我当时就有一种直觉:这条鱼是专程赶来为二哥殉葬的,见到此情此景,大家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那同学在船边上把鱼从叉上拨弄下来,可没想到那条鱼却跌进了船舱,就在二哥的身体下面“噗楞噗楞”地不停扑腾,到了岸边才消停下来。当晚我们把遗体拉到了殡仪馆,那天晚上我脑子里一直稀里糊涂地的像盆浆糊,心一直在痛,一个既和善又帅气的二哥就这样永远地走了,白天黑夜,阴阳世界,世事无情啊!
以后,唐兄和他二嫂共同组合成一个新的家庭,几十年过去了,两人相互体贴恩爱有加。几十年来每年的大年初一我一定会迈进他的家门,给唐兄和嫂子拜年、送去我们的祝福。二哥的一个男孩和唐兄的一个女孩这对同母异父的唐氏兄妹也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唐兄和二嫂的结合弥补了一个家庭的残缺,承续了一个幸福的家庭。
(作者:楚成东 原青岛环宇桥国际文化教育交流服务公司董事长,青岛市当代文学创作研究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