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够为秋日代言的里尔克 建议写写长信 林荫游荡 拥抱孤独
俄国画家列奥尼德·帕斯捷尔纳克(1862-1945,他是诗人帕斯捷尔纳克的父亲)绘制的里尔克像
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规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 里尔克《秋日》冯至/译
在人类的精神花园中,诗歌是何其壮大的一座,繁复优美有之,简洁深邃亦有之。如诗人臧棣所言,现代诗的兴起基于对世界的新的认知探险,是向外不断拓展的;而语言的“花园”给人们的感觉是静态的,向微观之美迂回收缩。面对这样一座花园,怎样才能真正踏足其中,循着不那么清晰的小路发现美与静谧的所在?今天为大家带来诗人雷格提供的一把钥匙。
里尔克难题
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
如果硬要为20世纪的现代诗人排个座次,恐怕不少朋友会把冠军奖杯送给奥地利诗人里尔克吧。为他选一首最佳作品的话,多半会是广为流传的《豹》;顶多加上个《秋日》。至于他的两部杰作《杜伊诺哀歌》和《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太艰涩难懂了,还是束之高阁的好,像《尤利西斯》一样供起来。
那么,里尔克这道“诗歌的哥德巴赫猜想”,是不是可解的?
它的目光被那走不完的铁栏缠得这般疲倦,什么也不能收留它好像只有千条的铁栏杆千条的铁栏后便没有宇宙强韧的脚步迈着柔软的步容步容在这极小的圈中旋转仿佛力之舞围绕着一个中心在中心一个伟大的意志昏眩只有时眼帘无声地撩起
——于是有一幅图像浸入通过四肢紧张的静寂
——在心中化为乌有
——《豹——在巴黎植物园》冯至/译
工作狂人
的确,里尔克已经成了一个关于诗歌和诗人的神话。
他最初的作品并不非常出色,连他自己都不愿多提,算是典型的“悔其少作”。但在他身上,与柔弱外表不相称的强悍和迷人之处,就在于可怕的笃定和坚持,那是一种将写作作为“最迫切的、天生的责任”,集中全部生命能量冲击诗歌极限的志存高远。
里尔克从未完成过科班教育,几乎没干过任何正经营生,没钱了就坦然向朋友求助,一辈子都在旅行、恋爱、写信和创作。据说他一生大约写了一万五千封信!
关于“写作是艰苦的劳作”这一点,他在与罗丹的交往中加以确认和强化:“必须一直工作,唯有工作。”就是在诗歌创作已经卓然有成的时候,他还认为自己仍处于准备阶段。这是谦逊,也是自信。正如他在《为沃尔夫伯爵封·卡尔克洛伊特而作》一诗中所写:
有何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从结果看,他在巅峰阶段达到的艺术成就是惊人的。茨维塔耶娃就给了他最高规格的赞誉:“在您之后,诗人还有什么事可做呢?可以超越一个大师,比如歌德。但若要超越您,则意味着超越诗。”
日记中,里尔克为自己的诗配上了风景速写
与孤独相恋
孤独是他写作的必要条件,是他真正的终身伴侣:“我的孤独那美丽的道路”。所以,为了找到适合他的这款孤独,他走遍了欧洲,一直在神经质般地挑剔着写作的环境:不自然不行,临街不行,太吵不行,访客太多不行,没有立式书桌也不行。艺术家,就是这么难伺候。
《哀歌》与《十四行诗》
《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以下简称《十四行诗》)起初被认为是《杜伊诺哀歌》(以下简称《哀歌》)的副产品。
《哀歌》,里尔克从1912年在杜伊诺城堡时就开始写了,但经历了一次大战的颠沛流离和创作灵感的持续枯竭,直到十年后的1922年初在瑞士瓦莱州的穆佐城堡,他才隐隐地再次感受到“产前的阵痛”。
但毫无征兆地率先问世的却是《十四行诗》的第一部,25首“天赐”杰作在2月2日至5日三天内一挥而就。到14日,他补写完成了《哀歌》。从15日到23日,他又在九天之内完成了《十四行诗》的第二部,29首诗。
里尔克称之为“神的恩典”,四处写信报喜,人生的圆满至此求得。
他后来才发现,《十四行诗》和《哀歌》其实同样伟大。
这些诗触及了许多主题,比如爱、时间、生死、人与自然、艺术的使命、科技进步对人类文明的威胁,但大都诉诸感官感受和浓缩的形象,韵味深长而兼有思辨色彩。诗不易读,须要有耐心;不过可以透露一下,这是组诗中里尔克最喜欢的一首。
尽管世界变化匆匆
有如白云苍狗
所有圆满事物一同
复归于太古
在变化与运行之上
更宽广更放任
你的初歌在继续唱
弹奏竖琴的神
苦难未被认识
爱情未被学习
在死亡中从我们远离
的一切亦未露出本相
唯有大地上的歌诗
被尊崇被颂扬
——选自《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林克/译
超级歌手
《十四行诗》题献给两个人:一个是不幸早夭的舞蹈演员薇拉·莪卡玛·克诺普,一个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超级歌手俄耳甫斯。据说,俄耳甫斯曾下到冥界,凭借音乐才能得冥王冥后恩准带亡妻欧律狄刻还阳,但违反禁令,回头一看,致使营救行动失败。
这里选的一首诗是第二部分的第十三首,就是直接献给俄耳甫斯的;同时因为俄耳甫斯也是所有诗人和歌手的代表,它也是里尔克本人的自况与自勉,阐述生死一体的观念,并探讨诗人(艺术家)的使命。
里尔克最欣赏的艺术家之一塞尚画作,Montagne Saint Victoire
诗人的形象
“生死同一”是里尔克独特的观念。他认为,生与死本质上是一体的,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死亡是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是集中安排在生命中的至高无上的杰作。
关于这一点,他在《俄耳甫斯·欧律狄刻·赫尔墨斯》一诗中阐述得很清楚。俄耳甫斯领着欧律狄刻向阳界攀登时,他独自走在前面,欧律狄刻则由灵魂的导引者赫尔墨斯陪同;关键是,欧律狄刻的心里并没有回归的欣喜,新鲜的死亡已经用黑暗把她充盈,让她重新变成了少女,她甚至觉得俄耳甫斯都很陌生。所以,当俄耳甫斯回头而欧律狄刻堕入永远的深渊时,他们二人相对于对方来说,都已永远死去了。
所以,他才会说“你须长死于欧律狄刻心里”。而此后俄耳甫斯的歌唱便超越了自身的悲欢,是升级了的赞美,带有更纯粹、更普遍的意味。
“你须是鸣响的杯盏,曾在鸣响中破碎”是对诗人(歌者)艺术生命最恰当的象征性概括。因为诗人像玻璃杯一样脆弱、敏感,所以呼应自然的歌声格外清脆,但这美妙的歌声是以自身的牺牲为代价的。这是诗人的宿命,也是诗人的荣光。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
——我赞美但是那死亡和奇诡你怎样担当,怎样承受?
——我赞美但是那无名的、失名的事物诗人,你到底怎样呼唤?
——我赞美
你何处得的权利,在每样衣冠内在每个面具下都是真实?
——我赞美怎么狂暴和寂静都像风雷与星光似地认识你?
——因为我赞美
——《啊,诗人,你说,你做什么……》冯至/译
塞尚,鲜花与水果
死于玫瑰,生于永恒
里尔克的诗在归类时往往被归入象征主义,因为表达的深邃和曲折,具有强烈的现代性;但透过这些,我们看到的其实是浪漫主义与英雄主义相混杂的古老灵魂。由此我想,我也能够回答朋友们的问题了:他为什么如此晦涩却如此迷人?谁能够抵御一颗由内而外浸淫在浪漫中、与我们无限贴近的心呢?
有意思的是,里尔克自己的死同样充满了象征意味。他在摘玫瑰送给自己的医生时不慎被扎破手指,后来伤口感染恶化,两个月后死于一种急性的白血病。这很像传说中醉酒捞月亮、溺水而亡的李白,都很浪漫。
玫瑰,你端居首位,对于古人你是个周缘单薄的花萼对于我们你的生存无穷无尽却是丰满多瓣的花朵你富有,你好像重重衣裹裹着一个身体只是裹着光你的各个花瓣同时在躲在摒弃每件的衣裳你的芳香几世纪以来给我们唤来最甜的名称忽然它像是荣誉停在天空可是,我们不像会称呼它
我们猜
……我们从可以呼唤来的时间求得回忆,回忆转到它的身边
——选自《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冯至/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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