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烨《苏州河》里的爱情 真的不属于我们每一个人

中国第六代名导娄烨出生、成长于上海，吸收这块土地的养分，对这座城市的敏锐度极高，娄烨拍上海，并非光鲜亮丽的霓虹都市，反倒透过《苏州河》 ，捕捉到上海城市发展中的潮湿与郁闷。

那一刻，《苏州河》成了地下流通的文青神片，除了政治为它“加持”，摄影、音乐、叙事，以及演员的表现，每一个元素都紧密串起了上海十里洋场在蜕变之际，必定面临的哀伤。

苏州河好似上海的缩影，无条件接收四面八方来的人、事、物，龙蛇杂处，快速、无章法地汇集成某种上海特有的当代肖像，娄烨进而勾勒出人在社会当中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对娄烨来说，或许是某种爱情的暧昧氛围，如同牡丹、美美和马达。

中国第六代导演多数出生于60至70年代，不同于第五代导演们历经文化大革命的苦难磨练（田壮壮、陈凯歌、张艺谋等人），这群接棒的创作者吸收养分的时期正好属于改革开放，也遭逢社会经济转型的破碎时期。

这也正代表着旧时代的瓦解，伴随而来的是新式思维，在新旧的对立面中不断碰撞造就这群导演特殊的影像风格，挑战传统、关注底层小人物成了象征代表。

娄烨从影十余年，累积的作品相对来说十分稀少，也许和他自嘲为”麻烦的导演“有关，既然麻烦，要找到投资主相对困难。

幸运的是，1999年以《苏州河》打开国际知名度后，名声大噪。

《苏州河》由一位摄影师沿着苏州河畔述说青年马达始终在寻找一位跳下苏州河的少女美美，不知她是生是死，但苏州河却有了美人鱼的传说；而酒吧水族箱里的美人鱼女郎竟然和美美长得一模一样，起码在找到美美之前，马达有个诉说故事的对象了。

摄影机不断摇晃、混入大量DV影片的《苏州河》是个很难说清楚的故事，因为连电影中的叙事者都不断自我怀疑与推翻。

透过这个摄影师的角色，娄烨不经意地记录下苏州河沿畔的庶民生活，令人惊讶摩登先进的上海还有这样落后残破的边缘世界。

而故事中的主角们没有过去也看不见未来，一种在虚无的存在中仍然积极着追寻一场恋爱、或者是幻梦似乎是娄烨始终偏爱的状态。

专门研究中国电影的学者张真曾经以“触感电影”来描述《苏州河》当中混合纪实与虚构的风格，仿佛以镜头作为观众的手亲身感受都市记忆与主人公的生活。

娄烨以河水为名，透过《苏州河》展开一场城市的悲壮漫游，是第六代导演关注的典型母题。

而《苏州河》中更精准抓到西方社会对老上海的影响与符旨，如走私的洋酒伏特加、欧洲的美人鱼神话等等，成了推动叙事的重要工具，在苏州河畔挥散不去。

换言之，或许这是西方走入中国的某种遗存，娄烨高明的将之扣连，在当代的中国土味中涂抹一层西洋味。

《苏州河》就像是呢喃着王菲曲风的故事，一个玻璃鞋般的童谣，述说爱情神话里的斑痕。

这个故事的叙事者，是一个从来没有入镜的男人。这个不曾露脸的男人，和一个名叫美美的女子交往。

而在肮脏混乱的苏州河畔，则有另一则久远的爱情佚事。

一个名叫马达的男人，曾经爱过一个名叫牡丹的女子，只不过他们爱情开启的契机不同寻常。

马达是个不务正业的男子，接近牡丹不过是为了她家的钱。

牡丹单纯而执着地爱着马达这个男人，于是乎在某个梦想破碎的时刻，她发现马达并不爱她，于是她从桥上一跃而下，落进了肮脏浑浊的苏州河里，跳下河前唯一的一句话，是对马达说：有一天，我会变成一条美人鱼回来找你的。

而美美，是一个在玻璃箱中扮成人鱼舞动尾鳍的舞娘。

《苏州河》里的周迅，同时饰演了牡丹和美美两个人。牡丹纯真而美好，美美实际而忧伤，当马达拉着美美说：”我是马达啊，你不认得我了吗？“，观众几乎要信以为真这是一场复仇的爱情故事，牡丹变了一个名字，变成冷血实际的美美，只为了报复曾经的失望。

只不过《苏州河》的意境却高出于此，透过周迅一人分饰二角，述说了关于爱情，每个人在相信和不相信之间，不安及彷徨的游移。

”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像马达一样找我吗？会啊！会一直找到死吗？会！你撒谎。”

这是故事开场，美美和未入镜的男子所开启的一段话，到了片尾又重新上演。

美美想要确认的，是男人是否会像马达爱牡丹一样，真切而不悔的爱她。但是她知道他不行，当那个名叫马达的男人把她错认为牡丹时，她一直觉得马达在骗她，因为她不相信他滋养了这么多憾恨在一段爱情里。

美美同时也是牡丹，她希望自己像牡丹，单纯而善良，她只需要在腿间贴上一朵街边贩卖的牡丹花贴纸，她就和马达终生追寻的女子，变成同一个人。

《苏州河》的故事灵魂，跃然在那张牡丹贴纸之上。是真摰无悔的牡丹、还是忧伤功利的美美，只是一张贴纸的烙印，就间隔出纯真和世故。

而周迅一人分饰两角，指涉了另一层深远的意境，爱情同时纯真同时世故，于是每一次纯真无悔的付出，等待的都是下一次淡漠冰冷的告别。

牡丹和美美是站在苏州河畔望江自照的倒影，一边天真无邪的奉献一切，一边全然不信的淡薄真心。

看着《苏州河》，娄烨哀伤却不满溢的叙事，让人联想到作家苏童的笔触，华丽流畅，却有一股异样的愁绪郁结其中。

有人说娄烨模仿王家卫，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娄烨的电影自有绵长而独一无二的哀伤，用细水长流的方式贯穿《苏州河》，这和王家卫以拼凑、写意的方式创造出的寂寞全然不同。娄烨是绵密的，王家卫却是轻盈的。

喜欢《苏州河》，纯粹是它灵魂里流动着一股与情旁通的哀愁，对爱情向往又同时忧伤，一体两面，像是捧着一支精致打造的玻璃鞋，却同时倒数午夜十二点的美梦幻灭。它影射了现代人的爱情哀愁，信仰神话又抵死不认。

《苏州河》以轻柔的口吻述说：编织些动人的故事告诉我，尽管，现实的不完美我已了然于胸。

就像片尾那个画外音的男子所说，我们仍在等待下一次的爱情。我们知悉那并不美好，但那和坠入无关。

常常有些事，总要等到长大后才懂得，那些年轻时曾经的计较原来如此无谓，而有些电影，往往亦是需要经历过些什么才看明白，娄烨的《苏州河》便是这样。

很久以前看过一次，很不理解娄烨再说一个怎样的故事，只记得脏脏旧旧的画面，还有好听男声里驻留于苏州河的人们。

二十年过去了，对于《苏州河》印象已然模糊，于是我又重新再看了一遍《苏州河》，这一次可是喜欢上了这个故事、迷上了留有时代韵致的老上海，意识到了为什么进入导演娄烨镜头里的，是脏脏旧旧的苏州河，而不是五光十色的上海美景。

因为人们往往带着美好的理想去打拼，认为自己能过得如愿以偿，然而偏偏现实是会狠狠的把人打醒的，一巴掌打在脸上那炙热消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早已过得麻木，什么理想不过是美好的幻想罢了，而爱情也是一样的。

谁都向往着谈场童话故事般的恋爱，在某个地方，可能是高塔，可能是城堡，可能是任何地方，会遇到费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自己的王子，或者有个殷殷期盼等待被拯救的公主。

爱情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你追我、我找你，是一场又一场的浪漫追逐。

但到头来童话故事终究只是童话故事，人们口耳相传留下来的，都是与自己无关、只存在于童话里的白马王子与公主的爱情故事，然即便这样人们还是对这样的爱情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深信不疑。

因为既然有这样的故事被流传下来，就代表曾经真的有这样的爱情发生过不是吗？

于是人们微笑带着期待离开，相信转身之后会有人不论要花多少时间、要走多少路都会找到她。

可当真的毅然决然离开，有没有人跟在后头去寻找自己根本无从得知。

如果有，就像牡丹；如果没有，就像美美，遗憾的是世界上多的是美美的经历，少的是牡丹的故事，而将被写成童话流传下去的，永远不会是平凡无趣的美美。

《苏州河》说的是两个故事，一个离我们好远，一个离我们好近。

娄烨很厉害的揉合两个故事，把两则故事混在一起说，让我们既是牡丹又是美美，有种置身于其中又好像与自己无关般的错觉。

其实没到最后，不晓得在这里人尽皆知的马达与牡丹的故事到底是真是假，世界上到底有没有牡丹这个人没人知道，只知道有人说着而有人听着。

在电影来到最后之前，我是满希望牡丹是不存在的幻想，因为那代表着一种对美好的依恋与憧憬，可惜事与愿违。

娄烨用他的方式告诉你我，或许我们跟多数人一样都希望自己是牡丹，可从头到尾我们都只能是听着别人说着刻骨铭心的美美，谈上几场普通的恋爱，过着普通的日子，也许偶尔有些意外插曲，然最后还是普通的过完一生吧。

而全片更在大量的变焦与手持摄影的野性当中，保有创作上的自由度，再以底片拍摄的饱满颗粒感，型塑苏州河底层的生活况味。

娄烨拍片的自由，幻化成逐苏州河而居，载浮载沉、隐隐躁动的小人物们，角色漂浮、摇晃、摆荡，牵引观众，而这种影像质地，在大银幕中更为显见，才能细嚼出独树一格的苏州河。

或许可以说《苏州河》是娄烨的《迷魂记》，不管是牡丹或是美美，这两名长相一样的女性，都是男性幻想的具现，雄性视角望见的是神秘女郎的暧昧性，女性成了男性的侵淫的救赎，这样的爱情更多是种单方面的绮想。

片中马达出狱之后，便不断寻找当初截断的爱情，在片子的尽头，马达找到爱情，但目的达成后，爱情与生命也就画下休止符。

这段悲剧爱情的消亡，重生为美美人去楼空后，进入下一篇章的楔子，美美留下”来找我吧“的纸条，找或不找？成了娄烨留下的爱情记号，观众对爱情的渴求与生活的哲思，也就这么被烙印于心头。

我很喜欢《苏州河》说爱情的方式，以同个人又不是同个人的角色，去述说两段有着不同境遇与结局的故事。

不过最喜欢的，还是导演娄烨安排了一名代替他来说爱情、经历爱情的角色，那就是与美美相恋的男子。

这个安排很棒，因为看到最后观众会把自己当成是了那个男子，至少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我们都是那个男子，我们听着心爱的另一半说着他或她钦羡的爱情，却给不了他或她想要的爱情。

娄烨让观众跟着男子用第一人称视角来听、来看、来经历一切，这是相当微妙的感受。

《苏州河》带点那个年代的复古感，放在今日来重看一次很有味道，虽然周迅演起牡丹显得尴尬，似乎没有那样自然到说服人，不过能看见周迅不同于现在的鬼灵精模样还是很新奇，然后饰演马达的贾宏声我算是首次认识他，后来上网查了才发现他已经在2010年过世了，还满让人遗憾的。

至于马达与牡丹结局的部份，我承认看见是悲剧收尾有点震惊，但之后想了想，觉得这样的结局似乎也不错，颇有种就是要让对爱情怀抱过度理想化的观众醒悟的感觉，而最后美美与男子的发展，又像是第二次的想把人拉回现实，无奈却不得不去承认。

我们一辈子很难去当一次白马王子或者公主，只能是住在苏州河边，听着别人说故事的普通人而已。

然而，除了男女关系外，《苏州河》中对所谓”真实“的叩问便显得十分重要。

观众首先跟着摄影师的第一人称视角，走入故事，而后发现片中所有角色不断对彼此撒谎，但摄影机呢？片子开场便宣称摄影机不会撒谎，是自圆其说的客观性。

但影像透出来的，仍旧是创作者主导的某种视角观点，娄烨聪明地将观众始终放在第一人称，让观众随着角色融入苏州河的迷离氛围，自成一说。

于是谎言和真相、梦境与现实，彼此拉扯、对立、质问，这些你让观众如何分辨？

摄影机提供了某种讨论，就成了苏州河徐徐流动后的余味，留待观众思寻。

娄烨在《苏州河》之后，也拍过不少名气响亮的电影。

例如《颐和园》、《春风沉醉的夜晚》，在影像和节奏的调度上，娄烨不断尝试和调整，终于在最近的作品《春风沉醉的夜晚》里获得较圆满的调合，艺术和可看性，以诗意的手法在娄烨的作品里化作影像和音乐的交织，跳脱出死硬、冗赘，在《春风沉醉的夜晚》圆融的呈现诗意的哀伤美好。

只不过我仍然最爱《苏州河》，尽管它的叙述如此青涩，格局也处处透露着不圆满的印痕，只不过我想一部电影就像是一个人的个性一样，那些缺漏和不完美的部分，反倒赋予一个作品独一无二的灵魂样貌。

《苏州河》便是一部这样的作品，纯粹的、脆弱的、哀伤的、不完美的，但是却是娄烨如今已经无法拍出的高纯度杰作。

所以我认为，《苏州河》作为娄烨在千禧之际交出的作品，带着某种实验性，与当时代人们对于末世的想象与未来的救赎恰恰不谋而合，娄烨在影像间悠游穿梭、来去自如，造就了《苏州河》的作者调性，或许也奠定娄烨未来的导演生涯，和其不可磨灭的作品。

同样以江水为题，突然想起今年北影拍的《春江水暖》，新锐导演顾晓刚精雕细凿的富春江，后劲与余味全然比不上娄烨自由自在的苏州河，某程度上来看，片子还是自由点好。

而这类片子，注定收获不了高票房，其中滋味，诸位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