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民间的荣耀:以志愿精神回应志愿精神
撰文 ▏浮琪琪
编辑 ▏肖泊
“不然我早就垮掉了。”嘞皮语气平静,形容他每天做心理咨询的重要性。
嘞皮本名黄博文,湖北黄冈人,是第一批投入武汉抗疫的志愿车队队长,带领60多个志愿者组建“微光救援队”,在武汉自费运送了70多天救援物资。
他今年22岁。
抗疫志愿者车队“集结号”
解封后,武汉复苏。嘞皮却感觉自己好像坏掉了。
生活不再是不分昼夜地开车丈量城市,手机不再随时随地叫个不停,医院重新变成一幢普通建筑……嘞皮原以为自己可以迅速回到正常生活。事实是,他抓不住“生活”了,无法上班,不想社交,感到挫败和抑郁。
关于疫情的所有画面,他一帧都忘不掉。
嘞皮(左一)
“消沉”成为一种集体情绪,把嘞皮周围的人淹没,朋友、车队队员、志愿者、医生……,有人闭门不出,有人开始酗酒,有人“拼命把自己搞累”。
嘞皮离开武汉,骑行,他带着沉甸甸的一切,车轮结结实实碾过20多个城市,回来发现似乎没有人再讨论疫情了。
3月,有朋友向嘞皮炫耀自己拿到的雷神山医院纪念章,“我感到巨酸”,一种“委屈”的东西冒了出来。3月中旬,与嘞皮有过抗疫合作的律师夏天找到他,询问志愿者有何需求。嘞皮提议为抗疫志愿者制作纪念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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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志愿者,我也是
嘞皮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小情绪,在一个公益群里发酵了。
“ 武汉有志愿者想要纪念徽章,有没有感兴趣的?”3月9日,夏天在一个公益群里发了一条消息。
夏天毕业于北大法学院,这个公益群是她在法学院的老师金锦萍发起的。金锦萍将社群命名为“理想与智慧公益群”,汇聚在她看来兼具理想情怀与做事智慧的公益人。八年前,这个群是畅所欲言的小沙龙,如今已是公益精英们的认证名片。
疫情期间,理想与智慧群几乎彻夜不眠,众多公益倡议与公益行动从群里发出。
夏天的询问恰逢其时。金锦萍已经连轴转了两个月,作为多个抗疫行动的志愿者,她一直想为抗疫志愿者做点什么。
“我先认捐。在志愿者离场前,我们一起做点从未有过的事情吧。”金锦萍在群里发出倡议。纪念,对于她来说是个很重的词汇。“随着时间消逝,很多故事都会过去,用什么来浓缩、唤醒我们这段集体回忆?”
金锦萍
倡议一出,群里响应者甚众。当天,一个17人的徽章工作组迅速拉建起来。
金锦萍抛出几个关键问题:我们是谁?以谁的名义?资金哪里来?给哪些志愿者发?
3月14日,在第一次徽章筹备会上,众人讨论行动的众多可能性:寻求基金会募捐,交由专业公益机构执行?由群友捐资、以“理想与智慧公益群”为发起主体?依靠申报材料认证志愿者?
经过讨论,筹备小组一致决定,以志愿者为主体,志愿者互相认证申请,而徽章设计、制作资金由“理想与智慧公益群”的群友们自愿解决。
志愿者认定没有既定的条条框框,而是依靠志愿者群体内部互相举荐,彼此认证。“抗疫志愿者纪念徽章完全是在志愿机制下,以志愿服务的方式设置的,在这一项目中,我们没有任何权利去认定他人是否是志愿者。”金锦萍对《社会创新家》说。
北京三一公益基金会秘书长李劲认可这种基于信任的互动模式。“怀疑是对志愿精神的一种伤害。”
3月24日,理想与智慧群开始为徽章在群内筹集资金。
苏州乐助基金会秘书长贺永强委托志愿者征集、制作了100多张筹款海报。一个个直击人心的疫情瞬间灌满理想与智慧群的屏幕。
志愿原则是整个筹款的基调。金锦萍主张每人出资份额不要超过一千元。筹款完成得异常迅速,仅过了一晚就有52位群友出资共计3万多元。在不外传的心意名单里,金锦萍个人出资4000元,不少群友与她一样,默默超过了捐资限额。
筹款到位,理想与智慧群委托夏天负责具体执行事宜。
夏天
徽章设计让夏天犯了难,“这事儿差点儿要黄了。”一周时间项目毫无进展,而对抗疫志愿者来说,时间紧迫,“疫情结束他们就散了。”
群友各自发动周边资源,有人找来贾樟柯御用设计师杜峰松,李劲拉来三一基金会签约设计师刘璐。曾经开过涂鸦工作室的嘞皮也志愿参与徽章设计。经过几轮沟通,三份设计草图在群里角逐:有黄鹤楼与长江汉水融为一体的红黄徽章;有赤子之心汇聚长江大桥的金星徽章;还有刘璐设计的樱花轮廓蓝白相间的徽章。
金锦萍与志愿者们都选中了樱花蓝白款徽章。白色宣示志愿精神纯粹,蓝色象征着希望。武汉年年樱花盛放,花瓣昭示生机,花蕊是志愿者们的V字手势,也是蓝天白云下,志愿者自发联结绽放出的太阳光芒。
样式选定,徽章刻字又引起一番新讨论。夏天提议刻上“生而英勇,选择无畏”八个字。金锦萍提议改为“有爱无畏”。作为多年公益志愿者,这是她的真实体会,“没有人生而英勇,志愿者也怕,但因为有爱而无畏。被救助的人也怕,但因为有志愿者的爱,所以他们也不怕。”
这四个字获志愿者高票通过。而在徽章背面,金锦萍提议不要留下公益群的痕迹,刻上志愿者团队及其个人的名字,“淡化资助的感觉,他们是志愿者,我们也是志愿者,彼此是平视的。”
抗疫志愿者纪念徽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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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回响
拿到设计终稿,开始与厂家对接制作了,夏天仍感到神奇。她最初只是传递志愿者的心声,没想到竟做成一个小有规模的行动。她开始统计志愿者名单,又不免忧心:“志愿者会想要吗?”
徽章从理想与智慧群向外辐射,志愿者口耳相传,第一份名单出炉,2000多位志愿者申领。
下单、寄快递。夏天没想到,这枚徽章如此被需要。
很快,第一批志愿者收到了徽章。照片发进理想与智慧群里,大家看后一阵骚动。照片里徽章颜色怪异,看起来远远不如设计方案中的样子。
夏天慌了,她察觉到自己在紧张。志愿者名单上排列的名字意味着,这是一件重要的事。她连夜与工厂沟通,考虑换厂家重新建模。正着急,又接到其他志愿者反馈,实物颜色、质感很好。
夏天松了一口气,原来虚惊一场,是拍照色差导致的误会。
志愿者们拿到抗疫纪念徽章
快递还在陆续寄出,但更多志愿者想要申领徽章,信息带着渴望,如潮水涌来。然而,第一批筹款已告罄,越来越多的需求,意味着需要更多资金来支持。有志愿者提出自掏腰包,也有志愿者机构建议提高门槛以筛减申领名额。
理想与智慧群否决了这一好心提议,“即使只做一个小时、一天志愿活动,也是志愿者,不能在志愿者内部分三六九等。”夏天继续坚持第一批的宽松申领原则。众人为资金踟蹰犯难,李劲向三一国际董事会主席梁在中提及此事,提议由三一基金会捐助3万元,梁在中非常爽快地答应了,三一基金会因此成为此次抗疫志愿者纪念徽章项目的唯一机构捐赠方。资金有了着落,第二批2000多枚徽章得以加急生产。
李劲
丁力申请了第二批徽章。他是武汉市予童社会工作服务中心的项目主管,不久之前,刚为机构及社区合作志愿者申请了 403枚徽章。第二次申请时,他新报了588个志愿者。夏天没有在名单中看到丁力的名字。
丁力希望可以出让一个机会给其他志愿者,但夏天特意给他补发了一枚徽章。
丁力(右一)
在与志愿者对接徽章申领时,夏天观察到,线上志愿者更想要徽章刻录自己的姓名,即使如此订制将拉长等待周期。其中心情,夏天深有体会。疫情期间,她负责执行本公司、周围朋友委托的抗疫捐赠,几乎每天都在熬夜,从头到尾被一个人“单打独斗”的高压与焦虑包围。
“线上志愿者一个人对着电脑干到深更半夜,但反馈没有线下真实,有的也没有组织,孤军奋战时常有一种无力感,很孤独。”夏天告诉《社会创新家》,线上志愿者的心理需求显然更高,夏天有意识在徽章名单里囊括诸如“卓明”“一呼一吸”“古典战役小队”等线上志愿者团队。
贺永强在家里收到金锦萍寄来的快递,里面装了2枚徽章,因为他既是徽章行动参与者,又是“一呼一吸”抗疫行动志愿者。
贺永强
拿到徽章的那一瞬间,贺永强感觉内心一震,“有一群人也拿到了徽章,我和他们是同样的人,有一种彼此看见的共振感。”孩子跑过来伸手要徽章,看起来比爸爸还兴奋,“我跟他解释徽章的意义,他把我写进了作文,为我感到自豪。”
金锦萍也收到两枚徽章,与其他抗疫纪念物一起安放在她的书房。在她看来,这枚徽章是他们这批后方志愿者给远方志愿者的回响。她相信,志愿者们拿到徽章,应与她有同样的感觉——“一种来自远方的呼唤,一种知己般的懂得。”
3
来自民间的荣耀
4月中旬,嘞皮拿到了第一批纪念徽章,他每天忙着收拾杂物,为涂鸦工作室闭店做准备。蓝白色的樱花徽章托在手心,嘞皮异常平静。“留一个纪念。”
第二批徽章持续发放至8月底,期间夏天不断收到来自志愿者的反馈。“感动”与“欣喜”是志愿者共通的情绪。
贺永强的微信朋友圈被徽章照刷屏,有人将徽章摆放成心形,有机构特地举行颁发仪式,志愿者们穿上防护服前往领取,防护服就像老兵的戎装。有志愿者给贺永强发来信息:“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
丁力参加了一场线下徽章颁发仪式。4月8日下午,武汉解封第一天,路上行人寥寥,阳光照得人身体发热。在武汉滨江公园江堤上,民间志愿者团队“四海三江一条心”正举行徽章仪式。三十多位志愿者围在抗洪纪念碑下,志愿者代表上前致辞,并大声点到每个志愿者的名字,向他们授予抗疫志愿者纪念徽章,最后集体合影。
疫情期间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什么,每个志愿者都有自己的纪念,现场气氛庄重肃静,显然,这份纪念分量不轻。
纪念碑下颁发抗疫志愿者纪念徽章
夏天看到徽章,总忍不住泛出一种酸涩感。她想到疫情里的那些医院,那些医生,更想到自己一边抗疫一边“维权”:揭发倒卖物资的二道贩子,交涉退掉海外过期的3M口罩,帮朋友们起草采购合同,与商家讨价还价,和各类不良中介、掮客斗智斗勇……
于丁力而言,徽章纪念了他与同事和志愿者伙伴接力运送过价值近1000万元的防疫物资,也纪念了他们服务过武汉市2个城区近300个社区的100多万社区居民。他记得那个与孩子同处一个屋檐,却因为疑似感染无法近距离触摸的崩溃妈妈,也记得那位因为家人去世,记忆力骤降深陷自我怀疑的社区书记……那段时间,丁力经常正看着手机,忽然就眼睛发酸。“只有行动起来,心里才踏实一些。”
徽章带给贺永强的倒不是具体的画面,而是一种抽象的感觉。“身为幸存者的恐惧,非常没有安全感。”贺永强告诉《社会创新家》,从武汉封城开始,他没停下来过,“做再多都觉得少。”
武汉街头涂鸦“相信”
看到徽章,嘞皮记起2月8日那顿热辣火锅。那是疫情爆发第二周,嘞皮与车队志愿者大吃了一顿,“立了生死状”。他似乎还能听到到那天大家说话、大笑的声音呱啦啦地从火锅里冒出来。至于后来,他记得自己两个月收到八百多个好友申请,脑海里留下的还有与不良志愿者、医生争吵甚至打架的画面。
“以后看到徽章,大家都能想到,自己漫长的人生记忆里曾有过一段如此闪光的日子。”金锦萍将这些闪光视为“来自民间的荣耀”,徽章本身倒没什么,荣耀的“是徽章折射出来的志愿精神。”
拿什么来回应志愿精神?金锦萍相信自己与朋友们选择了最恰当的方式——用志愿精神回应志愿精神。
“这次徽章行动本质上是一次志愿行动,我们在后方,他们在前方,用共同的志愿精神彼此辉映。”
金锦萍感觉自己在参与创造历史,不同的是,这是民间对民间、普通人对普通人、志愿者对志愿者的历史。
此次抗疫志愿者纪念徽章累计发放5个批次,共颁发给82个组织、11位个人志愿者,总计5236枚。
徽章是承载历史、浓缩记忆的公共纪念。如今,这枚抗疫志愿者徽章已被湖北省博物馆收藏。按照理想与智慧群群友们的意愿,樱花徽章设计样式使用权对社会开放,只要用于支持志愿者,机构、个人在不显名的前提下均可无偿使用。
也许是志愿精神的影响,这次徽章行动“没有一地鸡毛”,反而每个参与者如同经受了一次心灵抚慰。“没有人不感到愉悦。”为纪念这场志愿行动,“理想与智慧公益群”所有参与行动的群友,每人也收到一枚徽章。
李劲将自己的纪念徽章转送了一线同事,他从事公益多年,第一次见到如这次徽章行动一样纯自发的公益项目。“是我们发自内心的情感,是个人主义的光芒。”
贺永强由此对民间力量与民间前途葆有信心。至于金锦萍,她感到不孤亦不畏,因为她确信,“如果有一天,我有难,只要志愿精神存在,我会得助。正是因为有了志愿服务精神,对于整个人类命运共同体,我有信心。”
远方的人似乎为她的话做了最小单位的注脚。不久前,金锦萍收到武汉一志愿者联盟寄来的感谢信与纪念衫。黑衣前胸印制了武汉的黄鹤楼和粉色樱花,上书“樱花将灿,雾尽风暖”。END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