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蝴蝶正为我预示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记我的启蒙老师
01
最近一次见铁成叔,距今也过去十一年了,是在给我父亲三周年过事的礼单桌前。他曾在朝邑小学当过几年老师,提得起毛笔,村里人每逢红白喜事,自然请他执笔写礼单。
记忆里,铁成叔一直都是儿时的印象:方脸黑面却精神好看,是村里最受看的人。此时再见,仿佛突然不复当年模样。墨一样厚重的寸头变得灰少白多,皱纹恣意纵横地爬行在黝黑的脸上,嘴角仿佛被无形的力道牵着,不甘而又无奈地下垂了,原来壮实直挺的后背也佝偻起来。唯有一双眼睛还是那么亮,透着被俗尘多年浸染过的精明。
打开车门,看见他坐在礼单桌前,连忙睛下车加快脚步直走到他眼前,由心底捧出温婉敬重的笑意,亲切地唤一声“铁成叔您好!”他不算是正式的老师,所以后来总唤他铁成叔,私心里,他可是第一个手把手教会我写出自己名字的人,是我真正意义上的启蒙老师。儿时那些明亮而欢快的记忆,都会因为想起他而在心田上一遍遍重现,守着我向善、向真、向美之路不迷失。
02
岁月流光冲淡了许多过往,而第一天上学的景象和情绪清晰如昨。
六岁的我,穿着母亲一针一线缝制的大襟棉织布棉袄,斜挎着双细带格子纹棉织布袋书包,就着仅能看清人影儿的晨光,第一个站在土墙圈界、两棵老槐树做标志的小学门口。这是小小的我向往了很久的、仿佛很遥远又很神奇的地方啊。我的书包好轻啊,虽然里面装了一个生字本、一个算术本、一支爸爸用切菜刀削好的铅笔和一块橡皮,感觉啥也没装一样。可我模模糊糊地期待着,我能用这个小书包从学校里装回好多好多东西,那东西是什么,自己却是说不上来的。
正月十五之后,春天还在老槐树的枝丫间酝酿新翠。而今忆起那个东方未放亮的入学第一天,眼前却是此番景象:串串洁白的槐花密密地簇拥在老槐树的枝头,老槐树高大的树冠饱满芬芳,风夹裹着槐花的清甜围着两棵老槐树打转,穿透了我的粗布花棉袄。那被爽凉甜香包裹着的感觉,真是好啊,好得使我在恍惚间认定:关于未来未知所有缤纷的梦,都是我在这两棵老槐树下奔跑嘻笑时和槐花的香气碰撞出来的。
天亮了,铛铛铛上课铃响了,大娃们一下子从学校门口四散着不见了,剩下二、三十个啥都不懂的生瓜蛋子杵在老槐树下东张西望。那时父母是没有时间陪送的,家里第一个娃上学的,父母把娃往学校门口一丢就回去上工了,老二、老三开始上学就让姐姐哥哥或同村的大娃带着来学校。没有人给我们这些生瓜蛋子说到学校要注意些啥。
正当我们以为自己没人招实的时候,我们村的铁成叔手里拿着一张纸站到两棵老槐树中间喊:新入学的同学们,我是你们一年级的班主任宋老师。现在我开始点名,点到谁谁喊个到。
说实在的,那时真的啥也不懂,除了明白“一年级”“宋老师”这两个名词,其它词平时都没听过,意思全凭自己个理解。铁成叔把我们弄进教室、排好座位就费了大半天的功夫。也就是到了这一天,我才知道我们村东头的长得又黑又结实还很好看的铁成叔,竟然是我们小学一年级的班主任兼语文、数学老师。
教室的课桌是用土坯垒成的。为了结实,土坯之间用掺了碎麦杆的泥粘在一起。第一天去学校,不知道教室里只有泥桌没板凳,大家都蹲在泥桌之间的空地上听课。宋老师告诉大家:后晌自己从家里带个小板凳来。
我们地处渭河北,偏远落后,课本不能及时在开学时发到学生手上。宋老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课是教我们写自己的名字。他用粉笔把学生的名字写在每人面前的泥桌上,然后就让我们用自己的铅笔先在他写的字上描,描会了再在旁边写,在旁边写会后再把名字写在各自带来的生字本和算术本上。
看着宋老师在我的泥桌上一笔一画地写我的名字,感觉眼前有一个极新鲜的陌生世界在呼唤着我,慢慢地向我打开了门,里面有无法想象又极力想要看到的未知诱惑着我。写完我的名字后,宋老师又手把手地教我怎样握住爸爸削好的铅笔、怎样在他写好的字上一笔一画地描。握着我的手描了一遍后,说:好了,你就照着我刚才教你的,自己先在上面学着写。不等宋老师说完,我一头就扎进去在宋老师写的字上去细心的描,一边描一边念:苏--离--骊。在宋老师的字模上描了几遍后,我在旁边自己不看把这三个字完整地写出来了!在写完最后一笔时,我明显地听到有几只小麻雀轻快地扑棱着翅膀欢叫着从心里飞了出去。
从此,我再不叫他铁成叔了,换成了宋老师。
宋老师能耐很大的,教会了我识数、算术、写字,还给我们讲“猴子掰玉米”的故事 .......。
不久,我爸听了宋老师的话:你娃学得太快,咱这儿课本来得晚,不够她学的。你想办法把娃送到条件好的地方去,小心把娃耽搁了。
于是,在朝邑小学读完一学期后,我爸就想方设法把我转到渭南的一所小学。
03
丹桂姑姑有一头比李铁梅还浓密顺长、油光发亮的黑发,生着一张比王芳还俊俏的鹅蛋脸。
多少个无所事事的夏日傍晚,我坐在自家门口,等着丹桂姑姑在河边洗了头发,扛着锄头行走在晚霞里的收工队尾,看着她长长的黑发在身后一板一眼悠悠地荡着,心里泛起无数羡艳的水花肆意地在小胸堂里乱扑腾。冬日的早晨,丹桂姑姑出门上工,会把头发编成两条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她不急不慢地走动着,这两条调皮的粗辫子会轻轻地拍打她厚厚的蓝色的卡棉裤。我就没来由担心——美丽的丹桂姑姑呀,你的这两条长辫子,能敲开一扇啥样子的门?
终于有一天,个头不过大人腰的我被埋在拥挤的人堆里,透过胳膊间的缝隙,远远地看见铁成叔新衣新帽站在人堆前,嘴合不拢地直笑。挨着他站着的,是身着粉红缎新棉衣、美成七仙女的丹桂姑姑,脸红红的低着头,双手的十个指头不停地相互拧着。
我突然长长地松了口气:原来丹桂姑姑的长辫敲开的是铁成叔的大门啊。我溜出从群,回到自家枝节秃光的枣树下,对未来生出许多粉红色的憧憬来。
我记不得这件事情是发生在我上学前还是上学后。可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知道了:美好的人终是要在一起的。
04
这两日在读《燃灯者》,对启蒙和教育有了新的认识。
启蒙,是一个不断重现的解蔽过程,不是许诺“有”或“无”,而是承担。启蒙是给新生者一双发现真、善、美的眼睛。启蒙的核心思想是高扬个人理性的自由和力量。
教育的目的也在使后来者学会探求善的方法。
第三十六个教师节之际,回想起铁成叔,我再次咀嚼启蒙老师这四个字意味着什么。他其实只当了我小学一年级上学期一个学期的老师,但却是第一个手把手教我握住笔的人,是第一个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把我的名字写在泥做的桌面上的人,是第一个让我知道我走向人世间的标签必须写得方方正正的人,是第一个向全村的人宣告村里将飞金凤凰的人。
惭愧,我当不起金凤凰,但铁成叔用他短短的教书生涯及那场美得无法复制的简朴婚礼,开启了我发现真、善、美的双眼。
05
行文至此,上学第一天的情景历历在目,当时的情绪体验鲜活如初,正如周梦蝶诗句:
燃灯人,当你手摩我顶,静似奔雷,一只蝴蝶正为我,预示一个石头也会开花的世纪。
谨以此诗句,感谢铁成叔--宋老师以及一路上给我启迪的尊师们,并自勉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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