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夜 注定了乡村女孩酒窝儿的人生路

作者简介

朱福，内蒙太仆寺旗人，曾参加鲁迅文学院文学创作讲习班（九二年短训班）学习。在《锡林河》《参花》《文学百花苑》和《当代美文杂志》《一线作家》《作家新干线》《乡土作家》《诗海听涛文苑》等报刊杂志、网络平台发表多篇小说、散文、诗歌多篇。其中，短篇小说《二叔的城市》被知识百科网语文小百科选用

三夜

紧怕黑慢怕黑，天硬是黑了。天黑了，就要那个甚了。

酒窝儿不是娶来的，酒窝儿是大姨夫借了队里的牛车送来的。娶，有鼓有锣有好多的人来吃喜糖喝喜酒，酒窝儿没有，酒窝儿就一挂牛车，一个大姨夫。

酒窝儿来之前，没跟来根见过面，只见过来根的相片。相片上的来根甚都是正常的，好腿好胳膊好脸面。等来了来根家，酒窝儿一眼就认出靠着风箱的那个后生就是来根。大姨夫指着来根跟酒窝儿说：“就他。”

酒窝儿心咚咚直跳。

家里除了来根，还有一个老女人，一个老男人。老女人不用说就是来根娘，老男人不用说就是来根爹。两人下地紧让大姨夫上炕。

酒窝儿怯生生地掩在大姨夫身后。

来根娘说来根：“给你大姨夫跟媳妇倒水。”来根娘先不先就把酒窝儿叫媳妇，酒窝儿的脸红了一下。

来根就去大红柜上拿暖壶，一伸手，右手明晃晃短两根指头，相片上没看出来。酒窝儿担心来根短了两指头挠不动一暖壶水，结果能挠动。

来根娘从腰里掏出一串钥匙，说来根：“挖糖。”

来根就开开大红柜，连腰都没弯，用那短了两指头的右手，噌地挖出了半碗红糖。好像柜里头的糖挺多，或是一盆，或是多半盆。酒窝儿爹娘活着时，也有过糖，但不是揭开柜就挖，是拿纸包着，喝时，从柜里提出来，放在炕上，一层一层缠开了，往碗里捏一点点，然后把捏糖的手放回糖上轻轻拍两下，拍完再伸出舌头舔舔。人家不拿纸包，是从柜里挖，或是一盆，或是半盆，啧啧。

来根倒上水，放上糖，退回风箱边上靠着，来根娘只给大姨夫往前推了推水，没管酒窝儿。来根爹把那碗来根娘没管的糖水，端起来往酒窝跟前搁了搁，说酒窝儿：“喝哇孩子，糖水。”

来根爹一声孩子，缓解了酒窝儿的拘束，酒窝儿除了爹娘活的时候叫她孩子，别人没叫过。大姨夫从来不叫，就嗨嗨地跟她说话。嗨，你去干这；嗨，你去干那。酒窝儿觉得来根爹身上好像有爹娘的影子。

大姨夫端起糖水，咕咚咕咚，两口一碗。

来根爹说酒窝儿：“也喝哇孩子。”

酒窝儿早想喝了，但不敢，怕笑话。来根爹让了两回，也就端了起来，但不敢两口一碗，小口呷。酒窝儿呷到半碗的时候，不敢呷了，怕呷完了叫人家笑话。又想想，给人家剩下半碗也不对，就把一碗糖水慢慢喝完了，甜生生的。其实，酒窝儿还想喝，但，来根娘没再叫来根给酒窝儿续水，来根娘只是叫来根给大姨夫又续了一碗。

大姨夫喝完第二碗糖水，就吃饭喝酒。边说酒窝儿这闺女如何如何。来根娘也说来根这后生如何如何。大姨夫说：“要甚了，能过光景就行，好马一匹赛成群了。”酒窝儿知道这是大姨夫给来根圆那两个短了的指头了。婆婆说：“嗯，就是，双方都得自个知道自个的尺寸了，鞋大鞋小脚还不机明？”酒窝儿知道来根娘这是截酒窝儿的短了，酒窝儿没爹没娘没家，你还想要甚了。

大姨夫接住来根娘的话说：“就是。”

来根娘就说大姨夫：“他大姨夫不愧是机明人，灵的。”来根娘就把饭桌上的花卷转到大姨夫跟前。饭是一半白面花卷一半莜面窝窝，花卷是给戚人吃的，莜面窝窝是家人吃的。在大姨夫家，白面饭轮不着酒窝儿吃，都是姨弟的。来根娘就给大姨夫转花卷，没给酒窝儿转。酒窝儿就吃莜面。来根爹赶紧拦住酒窝儿的筷子说：“孩子吃花卷。”

酒窝心里想，来根爹比来根娘好，又叫喝糖水，又叫吃花卷。

大姨夫跟来根爹说：“别管她，莜面也是好饭。”又扭脸问酒窝儿，“行哇？”意思是这人家相中了吧。

酒窝儿没作声。以前也有人给酒窝儿说过几个后生，都穷。大姨说，别给。这回说来根，大姨的态度变了，大姨说来根家不穷，来根家好人家。大姨夫八个八个地说来根家好，大姨也说好。其实，大姨全是听大姨夫说了，大姨夫说好就好，大姨夫说不好就不好。大姨主不了大姨夫。酒窝儿从五岁到大姨家一直能在到这会儿，主要是大姨为了酒窝儿有个活命的地方，背地里受了不少大姨夫的拧制，也就是逆来顺受。大姨夫早就想叫酒窝儿嫁人了，酒窝儿不懂好不好，大姨懂了，挑来挑去大姨就挑到了来根头上，大姨说来根家行。酒窝儿看也行，半碗半碗地挖糖了。只是好像来根主不了婆婆，太听话，叫倒水就倒水，不叫倒就不倒，又短了两个指头。再想想，来根爹挺好，又给喝糖水，又叫吃花卷。好人家，半碗半碗挖糖了。大姨夫问完酒窝儿，酒窝儿没点头，也没说话，不说话也就算相中了。

大姨夫说：“也是，挑甚了挑，自个要知道自个。”

酒窝儿想过自个，知道自个没别的出路，早点嫁了人是唯一的办法。

吃喝完，大姨夫跟酒窝儿说：“相中了，那就在哇”。大姨夫就下地。

来根爹说：“再等等。”来根爹的意思是酒窝儿要是不想在，还能走，不能强迫酒窝儿。

来根娘斜了来根爹一眼，说：“他大姨夫慢走，下回来，这家肯定就多一口子人了。”说着，满心欢喜地把大姨夫拽进西房，酒窝儿猜想肯定是来根娘给大姨夫钱了，不是给钱，大姨夫从西房里出来，脸上就没有那么灿烂。酒窝儿想到那钱，心里疼了一下。当看着大姨夫迈出院门的时候，酒窝儿身子还是软了一下，酒窝儿知道，酒窝儿这一在就是一辈子了。在大姨家大姨夫再不好，有大姨了。在婆家有谁了？就是孤伶伶的自个。酒窝儿的心空的像把五脏六腑都抽出来了一样。但，又想，就在下哇，有个吃饭的地方，不能靠大姨一辈子，好赖总得嫁人了。又想，半碗半碗挖糖了。

酒窝儿又想，这一在下，就得叫来根娘婆婆叫来根爹公公了。

酒窝儿咬住牙在下了，也就算从此嫁给了来根。酒窝儿想，半碗半碗挖糖了，再说，有个好公公了。

大姨夫一走，酒窝儿就成来根媳妇了。从此，酒窝儿的一辈子就交待给这个家了。

酒窝儿就进了家跟婆婆洗锅，扫地，打整家。酒窝儿干这些活的时候，干干看看窗户，干干看看窗户，酒窝儿生怕天早早地黑了。酒窝儿临走，大姨安顿过，大姨说，要是相中了，黑夜就要跟男人那个甚了。大姨就教了酒窝儿咋那个甚咋那个甚了。听得酒窝儿心慌得咚咚直跳。

酒窝儿知道，嫁了男人的黑夜，跟没嫁男人的黑夜不一样了。酒窝儿从大姨夫一走，就怕天黑，紧怕慢怕，天硬是黑了。

酒窝儿心慌的咚咚直跳。

收拾完家，婆婆拿脊背跟酒窝儿说：“黑了，去西房睡哇。”

酒窝儿不想去西房，但不想去也得去，这是多少年来留下的老规矩。一去就要跟来根那个甚了，但，不去又不行。酒窝儿硬住头皮进了西房，来根正给温盖窝了，炕头一张，二炕头一张，两张盖窝隔了有一尺来远，酒窝儿看出来了，来根是个懂分寸的人。

婆婆从堂地窥了来根一眼，大声说：“往后，叫你媳妇温盖窝，这是你男人干的活？”又狠狠地说，“把那两张盖窝挨紧！不懂？”

来根就又往紧拉了拉两张盖窝。

酒窝儿不敢看那两张挨紧的盖窝。

酒窝儿在柜跟前站着，来根温好炕在炕沿跟前站着。

站，站，来根问酒窝儿：“睡哇哇？”来根就先上了炕。

酒窝儿听见来根没有强迫她的意思，就也想，死狗离不了扒皮，不行先上炕哇，上了炕再说，酒窝儿就上了炕，酒窝的心咚咚直跳。来根脱了衣裳钻进二炕头的盖窝里，大炕头的盖窝分明是酒窝的。酒窝儿看看来根给留了炕头，心里热了一下。在大姨家，酒窝儿没睡过炕头，一直睡后炕。

酒窝儿想把盖窝往开拉拉，但不敢。酒窝儿只是背脸坐着。

来根说：“上盖窝坐哇，炕凉。”

酒窝儿的心又热了一下。

等了一阵，来根说：“不想挨就往开拉拉。”来根就起身把二炕的盖窝拉到了后炕。酒窝儿看看门，酒窝儿怕婆婆来了看见分开的盖窝责怪来根。来根说酒窝儿，“你去炕头。”

酒窝儿坐在了炕头那张盖窝上。

来根说酒窝儿：“躺下坐哇。”来根也看看门。酒窝儿心里失笑了一下，甚叫躺下坐哇？酒窝儿知道来根的意思，来根的意思是你不想脱衣裳，就穿着衣裳睡哇，别叫我娘看见。

酒窝儿想了想，就依了来根，酒窝儿就和衣躺下了。

来根“咐”地吹熄了灯。听见来根咐地吹灯，酒窝儿浑身都紧了，紧成了一团。酒窝儿在黑里想，从今儿就做媳妇了？自个说，做了。从今儿就不再是闺女了？自个又说，不是了。酒窝儿想，要是爹娘活着，肯定不会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叫酒窝儿嫁了人。酒窝儿也有高头大马，也有锣鼓喧天，也有红红火火吃喜糖喝喜酒的场面。想到这些，酒窝儿就想哭。酒窝儿正要哭，好像有声音，酒窝儿吓了一跳。酒窝儿屏住气竖起耳朵听，酒窝儿怕来根过来那个甚了。听了一气没动静，又听听就是没动静。酒窝儿又就想别的，酒窝儿想，好人家，半碗半碗挖糖了。嫁给谁不是个这，大姨能养活你一辈子？就算大姨愿意大姨夫也不愿意，就算大姨夫愿意，姨哥姨姐姨弟也不愿意。酒窝儿想，管甚有个好公公了，来根也行，挺懂得分寸，就是太听娘的话，又短了两个指头。

其实，来根有那个甚的意思了，开头没动，后来老翻身，来根翻一回身，酒窝儿就心跳一回，翻一回身，就心跳一回。最后，来根不翻了，来根长出了口气，好像挺矛盾。酒窝儿想，来根是个好人，要是换换人，早把她三下五除二地收拾了，来根只是老翻身。又想，半碗半碗挖糖了。酒窝儿就这么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地想了多半夜。想到天亮的时候，没控制住自个，睡过去了。等醒来，想想不是在大姨家，是在来根家了，就赶紧摸摸身子，身子好好的，又摸摸裤带，裤带好好的。酒窝儿在麻麻亮中看看来根，来根不动弹，也没声音。酒窝儿就盼阳婆快点上来。酒窝儿心说来根，是个好人。

这时，东房的婆婆起来了，堂地有出去进来的声音。来根就赶紧起来出去担水。酒窝儿也就起，赶紧把那两张隔开的盖窝叠起，酒窝儿怕婆婆进来了看见那两张隔开的盖窝，不知咋数落人了。

怕处就有鬼，酒窝儿就听见婆婆在堂地问来根：“睡了？”

来根说：“睡了”。

“我是问你跟你媳妇睡了？”

“嗯，睡了。”

“你瞎说。你以为我不知道？”

“就睡了，她炕头，我后炕，睡了。”

接下就当的一声扔了件东西。酒窝儿估计婆婆摔来根了，嫌来根没跟酒窝那个甚了。酒窝儿知道，婆婆饶不了她。小时候听娘说过婆婆们的厉害，后来听大姨说过婆婆们的厉害，虽说是新社会了，一个锅里熬稀粥，婆婆还是婆婆了。酒窝儿底虚了，不知道婆婆会咋跟她过不去。但，怕也得出去跟婆婆做早饭了。

酒窝儿问婆婆：“做甚饭，我给做。”酒窝儿知道黑夜没跟来根那个甚是个天大的错，酒窝儿竭力讨好婆婆。

婆婆拉着脸说：“跟谁说话了？没名没姓的。”酒窝儿听出来婆婆是嫌酒窝儿不叫娘了。婆婆重手重脚地过来过去，带着一身怒。

婆婆不说该做甚做甚，酒窝儿只好坐下来烧火。烧，烧，锅里有了糊味，婆婆又恼了，婆婆拉着脸说：“闻不见？火小点！”停停又说，“看不见没气？火大点，这能蒸熟个饭？”火大火大不对，火小火小不对。

来根说：“我替烧哇。”

婆婆白一眼来根，说：“这是你男人干的活？该干的不干。”

酒窝儿知道婆婆这是说甚了，黑夜没跟来根那个甚就没理了。

吃饭时，婆婆还是不理酒窝儿，也不想刚进门的媳妇，从礼节上也得紧让一下。来根看看娘，看看酒窝儿，意思想紧让酒窝儿了，见婆婆拉着脸又没敢跟酒窝儿说话。

公公觉得不好看，说酒窝儿：“孩子上炕吃。”

酒窝儿说：“不了，地下就行。”酒窝儿就在地下吃，有公公这句话，地下吃就好像上炕吃一样，酒窝心里暖暖的。

婆婆拉着脸，气呼呼地吃着饭，每咽一口，都像带着仇恨。

酒窝儿想，不行就回哇。又想，回哪里？大姨夫临走，走还走不迭了。

这是头夜。

婆婆恼头怒脸闹的酒窝儿只吃了半肚肚饭。酒窝儿边吃边想，第二夜就是第二夜了。酒窝儿就害怕第二个黑夜的到来。酒窝儿就一会儿瞭瞭阳婆，一会儿瞭瞭阳婆，不瞭还可以，越瞭阳婆走的越快。天就噌噌地黑了。

酒窝儿站在堂地，不想进西房，婆婆黑着脸黑出去黑进来。

酒窝儿又去院里，婆婆就又去院里黑，黑的比黑夜还黑。

酒窝儿只好进了西房。

来根说：“不想在，明回哇。”

酒窝儿听着。

来根说：“我明儿跟队里借挂牛车。”

酒窝儿听着。酒窝儿说：“咋回了？”

来根说：“没说借挂牛车送你？”

酒窝儿说：“你敢放我？”

来根说：“怕甚？顶多我打一辈子光棍。”

酒窝儿说：“我大姨夫花你家钱了。”

来根说：“他花是他花你没花。”

酒窝儿说：“他花也就是我花了。”

来根说：“两回事。”

酒窝儿说：“你让你娘也不让。”

来根说：“我偷着送你。”

酒窝儿说：“不行，那成甚了。”酒窝儿又问，“你这是真话？”

来根说：“真话，谁哄你不是人做的。”

酒窝儿心里又热了一下。

来根又说：“我爹也说了，不行就叫你回哇，我再打问，我爹说强扭的瓜不甜。”来根又解释说，“我爹跟我娘不一样。”

酒窝儿说：“这我知道。”

来根说：“那就明回哇。”

酒窝儿没说话。这一夜，酒窝儿睡着了。这是第二夜。

第三夜，酒窝儿把两张盖窝挨在了一起。酒窝儿决定不走了，走了酒窝儿觉得对不住来根，对不住公公。酒窝儿就主动跟来根那个甚了。

来根怕酒窝儿太想大姨，从队里借牛车搬来了大姨，跟酒窝儿住了半个月。大姨跟酒窝儿说：“有公公跟来根，婆婆再甚能欺负到甚地步？孩子，熬哇，再咋也新社会了。”

酒窝儿想想，也是，新社会了。

酒窝儿也说：“熬哇。”

酒窝一熬就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后，酒窝儿也当了婆婆。

酒窝儿婆婆是在酒窝儿嫁过来第六年死的，临死，把当年锁红糖的大红柜钥匙，掏出来给给了酒窝儿。等打发了婆婆，酒窝儿打开大红柜，爬进柜一吸一吸地闻。

来根问：“你问甚了？”

酒窝儿说：“闻糖了。”

来根说：“五六年了，还糖了？当年总共也就是半斤来糖，只是没拿纸包，散放在柜里的一个瓷盆里，揭开柜一挖就行，你以为有多少，你受骗了。”

酒窝儿听了，笑笑说：“唉，穷的。”

等酒窝儿给儿子相媳妇的时候，是在城里一家酒店里相的，酒窝儿不用挖糖，也不用一半花卷一半莜面地待戚人。

酒窝儿想起了当年她来来根家相亲时的情景，想完，酒窝儿暗自苦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