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与六便士》: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 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东晋义熙元年八月,陶渊明出仕彭泽县令,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出仕。
三个月后,他的庶妹在武昌去世,悲痛欲绝的陶渊明当即辞去官职,前去奔丧。一年之后,他为了祭奠亡妹,写下《归去来兮辞》,余生从此归隐,再未出仕。
每次想到陶渊明,我内心都会涌起阵阵感动。二十岁的他为了谋生,不得不开始游宦生涯, 可是他偏偏又有着“性本爱丘山”的追求。
于是,他在“耕”与“仕”之间来回往复,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夹缝中委曲求全,直到五十三岁那年,他远离世俗,选择归隐,终于在山水田园间实现了理想,也留下一段传奇人生,让人千百年后依旧歌颂叹惋。
但当我读到毛姆的《月亮与六便士》的时候,我受到的震撼绝不比陶渊明给我的少。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的故事让我惊叹,古今中外的人对于理想和自由的诉求从未改变,他们为此而奋斗的事迹总是同样让人动容。
主人公斯特里克兰德本是英国证券交易所的一位经纪人,可是收入稳定,家庭和睦的他忽然疯狂地迷恋上了绘画,为此他抛下家庭和事业,远走巴黎去追寻自己的艺术理想。
不顾一切的斯特里克兰德最终选择与文明世界割裂,远遁到塔希提岛上,彻底归隐自然,并创作出一幅幅震惊世界的绝世画作,成为了最伟大的画家。
对于这样一个近乎“疯狂”的故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悲剧也好,壮举也罢;自私也好,勇敢也罢,都不妨碍这个故事带给我感动和震撼。
在这个特殊的时代,我们的理想和信仰需要一次救赎。就像王尔德所说:“我们都生活在阴沟里,但依然有人仰望星空。”
现实比小说更疯狂
毛姆小说中的人物往往都以现实人物为原型,《人性的枷锁》的主角是以毛姆自己为原型,而《月亮与六便士》的主角则是以法国后印象派大师保罗·高更为原型,高更传奇的一生增添了斯特里克兰德这个角色的复杂性,使其更具有真实性和深刻性。
高更前半段人生是舒适的,舒适的让他觉得乏味。
事业上,他在巴黎证券交易所做着体面光鲜的工作;家庭上,他迎娶了丹麦工业大亨的女儿梅泰,并有五个孩子。这样的人生可谓风光无限,是很多人穷其一生也难以拥有的。
可是,高更对眼前的一切感到乏味,他执意在绘画的世界里醉生梦死。为了追寻艺术理想,他终于抛下一切,来到了塔希提岛(大溪地),仿佛找到了人生的伊甸园。
在这片原始纯粹的土地,高更贪婪地汲取着一切能量。野蛮的性欲肆意生长,现代文明消散殆尽,只有艺术创作的激情在蓬发。
同时,他也因为不堪忍受病痛的折磨而数次自杀未遂,生不如死。仿佛上帝的戏弄,让他在享尽富贵荣华之后再体味“食尽鸟投林,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极致的人生体验,高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创作出了那副震惊世人的经典代表作《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将到哪里去?》
在《月亮与六便士》里,斯特里克兰德最终也来到了塔希提岛,找到了他人生中最后的灵魂归宿,仿佛在长久的压抑中得到了解脱:“好像他那脱离躯体四处游荡的灵魂,不断地寻找归宿,最后在这个遥远的国度回归自身”。
虽然高更和斯特里克兰德在现实中永远不可能相遇,但他们都展现了人类追求自由和理想的精神希冀。或许,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他们可以重逢,并为看到曾经的自己喜极而泣。
人性的复杂
法国作家波伊尔称毛姆为“天堂之魔”。“天堂是美好、善良的象征,“恶魔”是邪恶、残暴的象征。这是为了说明毛姆所塑造的人物的复杂性,他们集人类的正邪善恶为一体,比非黑即白的“扁平人物”更立体,比亦正亦邪的圆形人物更饱满。
斯特里克兰德认为婚姻和家庭是束缚自己的枷锁,让自己的精神萎靡,但是他又无法抑制本能的性欲。
也就是说,在他的观念中,婚姻只是发泄欲望的媒介,他拒绝由此产生的责任。所以他抛弃家庭,抛弃爱慕并献身于自己的勃朗什,认为这些不应该成为阻挡他逐梦路上的牵绊。
这种非理性的行为,与其说是自私的兽性,不如说是被放大了的人类原始欲望。如果简单的以善恶来区分,那么就无法体会到毛姆刻画人物的高超。
斯特里克兰德并非生下就如此“邪恶”,他是在理想得不到施展的困境下,转而“嫁祸”于婚姻,是现实的逼迫让他失去理智,诱发了潜意识里的“恶”。任由他在这种压抑的环境里苟活,那么结果只能是做出比离家出走更坏的暴行。
而斯特里克兰德夫人前后性格的转变,则比斯特里克兰德的“恶行”更让人难以接受。当得知斯特里克兰德并非因为外遇而弃自己于不顾的真相后,她便决定展开报复。
她编造丈夫离开的原因,充分展示自己的凄惨和大度,毫不节制的利用大众的同情心。甚至凭借“丈夫死后”的名声,步入觊觎已久的文学圈,彻底由原本的谦逊大方变为虚伪孤傲。
斯特里克兰德夫人所做的一切伪装和算计,固然是为了报复丈夫的冷酷无情,可是这更是一个单身母亲为了生存做出的无奈之举。
原本美好幸福的人生,旦夕之间化为乌有,而造成这一切的竟然是心爱的丈夫,这种巨大的心理创伤足以让人失去理智。由此带来的性格的巨大反差,也就变得可以理解了。
如同斯特里克兰德抛弃一切,追逐梦想一样,斯特里克兰德夫人也不过是利用一切,求得生存而已。
站在人性复杂性的高度上审视他们,一切言行便具有了发生的合理性。毛姆冷静客观的记录这些情节,不是为了让我们评判孰是孰非,而是把人性血淋淋地解剖出来,让我们看得真真切切。
如同沈从文所说:这世界上或有想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楼杰阁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腊小庙,选小地做基础,坚硬的石头堆砌它。精致、结实,匀称,形体虽小而不纤巧,是我理想的建筑,这神庙里供奉的是“人性”。
英雄的悲剧与辉煌
如同毛姆在英国文学上的争议一样,他笔下的斯特里克兰德同样饱受争议。依照世俗的评价标准,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他抛妻弃子,远走他乡都是违背伦理道德的恶行,不值得理解和原谅。
大众自然不会为了艺术理想而放弃世俗生活,读书致仕,封妻荫子是主流价值观。因此,他们赞叹陶渊明“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境界,但绝不会起身追求。
正如他们一边赞叹斯特里克兰德的天才画作,又一边攻讦他“丑陋”的人格,斯特里克兰德的艺术上的成功在世人眼里不过是一出悲剧。
这就是理想与现实,艺术和生活的矛盾。天边的“月亮”代表理想的高洁与遥远,脚下的“六便士”代表生活的污浊与卑微。
可是如果追求“月亮”,为了理想而放弃生活,可以算作人生的悲剧的话。那么抬脚捡起一枚“六便士”,为了生存而不得不放弃理想不是更大的悲剧吗!
在斯特里克兰德生命的最后一刻,他让爱玛将他穷尽心血的壁画付之一炬,这个场景所展现出来的冲击力让人久久难以忘。众人或许更无法理解了,抛弃一切,历经磨难留下来了珍品,为何不传之后世,留名青史呢?
因为,在斯特里克兰德心中,自己的理想已经实现了,那高洁的月光已经照耀其身,此生再无遗憾,何须再用“六便士”证明自己的价值?这不是英雄的悲剧,而是壮士的辉煌,是勇士无声却震人心魄的自由呐喊。
就像陶渊明的《神释》所言: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满地都是六便士,他却抬头看见了月亮。